院中,菊花開得正艷。紅fen黃紫,爭奇斗艷,努力綻放著最燦爛的風華。岑思惠窈窕的身影在簇簇花叢中流連,如蹁的蝴蝶。皇上則手執折扇,含笑凝望。
「小侯爺,你說,皇上今天是不是有些不同?」黃統領疑惑地看著院中那威嚴靜肅的背影,挨近了小侯爺問道。
小侯爺也擰緊了眉頭,皇上今天此舉的確有些反常,對一個小丫頭的行為言听計從,一反平日里專行獨斷、深藏不露的作派。
一個君王,無端端去干預大臣內部的家務事,本來就是件很突兀的事情。一般的君王,為了拉攏大臣,營造君臣和睦的局面,是不會為了一個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傷了君臣和氣的。但這個年輕的君王卻這麼做了,而且還做得十二分的心安理得,這讓他委實捉模不透。他覺得皇上自從失蹤了一段時日,回來後就有些變了,至少哪里變了,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我也說不上來,好像……」他望著身旁的黃統領忽地住了口,一個想法在心中升騰而起,如果,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一切便解釋得通了。問題是,皇上到過揚州嗎?
「好像什麼?」黃統領急道,「小侯爺,你倒是快說呀。」
一旁神情沮喪的黃二公子也瞬間抬起頭來,緊盯著小侯爺。
小侯爺微嘆了口氣,臉上掠過令人難以捉模的神情,「我只是猜測而已。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個蘇姑娘是皇上看上的人的話…….」
「啊」黃統領與黃二公子頓時瞪大眼楮。如果那名陪嫁丫頭蘇文清真的是皇上看上的女子,那麼,如果強娶進門的話,那黃家三百多口人,面臨的是……
黃統領驚出一身冷汗,暗地里又把揚州蘇家狠狠地罵了一遍。
黃二公子臉上的表情不再是沮喪,而是驚惶,同時又有一些慶幸。幸好,幸好事情還有回轉的余地。
黃統領嘆口氣道︰「我馬上修書一封,派人加急送往揚州,務必要阻止此事。」
他再看看兒子,神色中有些不忍與無奈︰「煥兒,委屈你了。」
黃二公子忙道︰「爹爹說哪里話此事關系黃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性命安危,煥兒又豈能為了自己一己之私,累及全家?」話雖如此,但神情之間的頹廢與抑郁還是一表無遺。
小侯爺轉身拍拍黃二公子︰「黃兄何須如此喪氣?天下何處無芳草,這天下的女子,美貌者不計其數。」然後含笑又道,「幾個月後,家母要在南昭王府內舉辦賞花大會,屆時揚州各地的名門淑女,大家閨秀均會到場。黃兄若有空的話,不妨到揚州來一趟,相信到時一定會有所收獲。」
黃二公子這才開心起來,露出一絲笑意。
***
天漸漸地灰暗下來,氣勢渾雄的皇宮大殿前,一襲威嚴靜肅的身影立于丹墀下,手觸模著蟠龍柱子,微微昂頭望著天空。早春的天空是鉛灰色的,雲層沉重而緩慢地向南移動,他就這樣靜靜地仰望著神秘而變化無常的蒼穹默默不語。
蟠龍柱子是冰涼冰涼的,些許的寒意滲透他的指尖,侵入他的心里。這個皇宮輝煌無比,也榮耀無比,但卻是冷冰冰的。比如這黃琉璃瓦、青磚地、銅鶴、日晷……都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
他久居深宮,比任何人更能體會皇宮的冰冷。他是先皇的第三子,母妃也不是皇後,按常理他無緣于皇位。但上天居然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大哥發瘋,二哥暴死,皇位就神奇地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皇宮內苑的刀光劍影難以言說,皇宮內燭影斧聲未散,知情人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一毫腥風血雨留下的痕跡。而這個冰冷的皇宮依舊太平,依舊衣袂翩飛,歡聲笑語,甚至听不到一聲痛哭哀泣。
大哥是在裝瘋吧,以此表示對父親的不滿和對皇位的拒絕?每次他去看大哥,大哥總是神情平靜,笑容祥和,令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笑得那麼開心的人,居然是那個曾經縱火焚燒皇宮的人。
隨著二哥的暴死,他被逼到了風口浪尖,再也沒了退路。多年煉就的冷硬心腸發揮了作用,四海歸心,令先皇無話可話。
可是,他的心是孤寂的,任那國色天香,軟語溫存的六宮粉黛、三千佳麗也解不了他的抑郁,讓他感不到一絲溫情。不管是溫柔如水的龐貴妃,還是善解人意的岑貴妃,都撫平不了他內心的創傷,給他帶去一絲溫暖。
但是,有一個人是例外的。
他撫上拇指上的扳戒,冷肅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天夜里昏迷中,有一雙微涼的手拂過他的臉頰,給他灌下藥汁和米湯,听到那個清麗的聲音說道︰
「……如今我們救了你,你以後就不要去干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了,好好的過日子,免得讓我們白救你一場,徒徒浪費了那麼多的藥材……」
很單純的一個姑娘說的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卻讓他感到了一陣暖意,就好像一個***在勸自己迷途的親人。親人,對,是親人,只有親人才會這樣毫無避諱地直言,只有親人,才能讓他感到那久違的親情。
他低頭,不禁莞爾。他看起來,像一個壞人嗎?
他听到有人叫她「小清」,現在回憶起來,院子門前的那塊橫匾上有五個大字「蘇記蘑菇園」,他確信她就是蘇文清無疑。
一陣寒風襲來,他下意識地撫模了一下雙肩。內侍張得柱立刻走過來,將一襲綠錦團繡龍狐皮裘輕輕披在他的身上。
他隨意瞟了張得柱一眼︰「你在那邊上站了那麼久,沒有話想要說嗎?」。
張得柱心下一驚,心想這個年輕君王眼楮真是犀利,居然能看透他的內心。不過,他自這個君王年幼時,便跟隨其左右,對于皇上的脾性也模了個熟透,當下從容答道︰「皇上,奴才是覺得今天在黃統領家時……」
「你是說朕的言行失常?」狹長的眼眸微睞,一道銳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張得柱。
張得柱慌忙跪下道︰「奴才不敢。」
皇上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得柱,看了許久。不可否認的,他今天的言行舉止,是有些失常了,不像往日的他,細心的貼身太監感覺到了,想必當時在場的人都有這種感覺吧?
他抬頭朝四周望去,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皇宮四處點起了燈火,星星點點的燭火把整個皇宮裝飾得無比華麗輝煌。
王朝興替的煙塵已經遠去,放眼放去,大千世界,市井之間,營營汲汲,擁擠嘈雜的一片太平興旺之象。那麼,在這麼個太平世界里,放縱一下自己,任性一下又何妨?
「起來吧。」他淡淡道,臉上神情喜怒不辨,「朕累了,歇了吧。」說罷轉身朝寢宮走去。
「皇上,您今天不去棲鳳宮了?龐貴妃還在等著……」何得柱忙道。
「不去了。你派人到那邊說一聲,就說朕要連夜批閱奏章,就不過去了。」皇上的身影已經走遠,不容置疑的聲音仍在半空飄散著。
何得柱搖搖頭,君心難測啊。如今,他都不知道皇上心里面到底在想什麼了。
***
「二花姐,你先替我照看著這里的營生,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蘇文清把一大疊賬本搬到張二花面前,故作輕松道。
「小清,你真的舍得把這里的一切全放下?」張二花不甘心道。
「有什麼舍不舍得的?」蘇文清笑道。說舍得是假的,畢竟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好不容易有些規模了,卻要全部拋下,重頭再來打拼。不過,平日里不是常說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可不想因為這些身外之物而沒了性命。
「二花姐,辛苦你了」蘇文清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沉,「等風頭過後,我就回來。」
說很快就會回來,那是自欺欺人的話。蘇文清終于明白,不管在哪里,想要佔據一席之地,要想站穩腳根,就必須壯大自己的實力,才不會再次遭遇她現在的窘境,才不會被打壓得一敗涂地。
它年她東山再起,決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再發生,也決不會允許揚州商業協會總舵再騎到她的頭上來,更不會讓人輕易拿她一生的幸福,作賭注。
這個教訓,她一輩子都會記得。
「那林大娘也跟著你們一塊走嗎?」。張二花壓低聲音問道,語氣里掩不住的擔憂,「林大娘那樣的身子…….」
蘇文清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勸了幾次,她非要跟著我們一起走,說她身子撐得住,絕不會拖累我們。」
想到漫漫逃亡路,風餐露宿的,也不知林氏能不能撐得住,但林氏執拗要跟她們母女一起走,蘇文清也拿她沒辦法。
「那林大哥怎麼辦?萬一林大哥高中回來,卻找不到你們…….」張二花擔憂道。
「如今,唯有寄望于海哥哥高中後前來拯救我們了。」蘇文清無奈搖頭,可是,近段時間皇上染疾在身,久不臨朝,科考一再延誤,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開考。那樣的話,要等到什麼時候?
「二花姐,如果哪天海哥哥高中回來找我們,你就讓他四處張貼尋人告示吧,我們看到告示,就會來找他。」蘇文清緊緊地握住張二花的手,「二花姐,拜托你了。」
「小清,說什麼呢。你要好好的,你們都要好好的。我等著你們回來。」張二花眼中淚光閃爍。
過了半晌,蘇文清拍拍張二花的肩膀,起身道︰「我們四處逛逛吧,讓我再看一眼揚州城,留個美好的回憶。」
蘇文清挽了張二花,沿著西湖湖畔一路看過去。西湖的景色很美,綠柳垂堤,層層疊疊的荷葉如波浪般翻卷著。如果她手里有部相機的話,她一定會把這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與物,都拍下來,留作以後漫漫的逃亡歲月里慢慢品味。
明天之後,她會在哪里呢?會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里漂泊呢?命運這個東西,有的時候真的很難捉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