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張二花,緊張的神色言溢于表,好像忘了自己是站在仇視那些與生俱來具有優越感的對手的一邊,急急忙忙地拖著蘇文清就走。
蘇文清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張二花,任由她去。
她想,張二花的這種表現算什麼,放下了成見麼?還是怕堂堂南昭王府二公子死在這里,擔待不起?
遠遠的,一個人影伏在湖畔的欄桿上,嘔吐不止。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全是酒,酒吐完了,沒什麼可吐,就干嘔著,似乎要連黃膽水也嘔出來。那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听起來十分可怖。
「小清,你說該怎麼辦?他在這都嘔了快半個時辰了。」張二花擔憂地望著呼延二公子,不由緊緊地抓著蘇文清的手,呼延二公子這個樣子讓她害怕。
呼延二公子仰起身子,卻虛弱無力,整個人如一只紫紅色的茄子,皮膚燙得灼人,眼楮微微閉著,臉上的神情很是痛苦,神志已經有些昏沉。他沿著欄桿邊軟軟地滑落,如一灘爛泥。
霍正松說得沒錯,青稞酒中的頭道酒,濃度高達八十度,而且發揮奇快,是用內力逼不出來的。不管呼延二公子有沒有武功。
蘇文清沉默地站著,緊攥著雙手。這個人,這個害得她失去親愛的林大娘的人,害得她滿心累累傷痕的人,害得她經歷了人生最殘酷的背叛的人,她應該去原諒他嗎?
那邊,呼延二公子再度匆忙地轉過身去,痛苦的干嘔聲從前面傳了過來。
「小清,」張二花再拽了她一下,「我看他好像不行了,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我去請大夫吧。」說了這句話,張二花抬腳就要跑出去。
蘇文清緊攥的雙手松開,又攥緊,再松開。終于在張二花快要奔出去的時候把她拉住︰「我不是大夫嗎?我來吧。」
天知道她說出這句話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張二花看著她,沒有說話。
「張師傅。」她叫的是美食城的掛名老板,張德祥。
張德祥很快趕了過來。
「麻煩你把呼延二公子扶起來。」蘇文清冷靜吩咐道。
張德祥一見此人是南昭王府的二公子,當下不敢怠慢,招呼了幾個店小二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呼延二公子扶到了一個臨時休憩間里。
蘇文清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精準地找到穴位,扎了下去。再把霍正松給的藥包拿出來,和了水,讓呼延二公子服下。觸踫之下肌膚是如此驚人的滾燙,蘇文清心下不由一縮。
在高度的酒精的燒灼下,呼延二公子的神志已接近昏迷。他眼楮緊閉,長長的睫毛覆了下來,豆大的汗珠正一顆顆往下墜,轉瞬間衣衫皆盡濕透。雙手仍緊緊攥著,似乎在抵擋著心中的難受。
蘇文清突然有些不忍心,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畢竟這一次,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在贖罪。
他是不是太傻?
銀針與解酒藥相結合,很快發揮了作用。半個時辰之後,呼延二公子的呼吸慢慢平復下來,皮膚上的熱灼慢慢褪去,他像一個孩子般,安靜地睡去。
茗硯也飛快地趕了過來,看到自家公子這個樣子十二分的震驚。蘇文清收起了銀針,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家公子喝醉了,你幫他換一下衣服吧。」
走出酒氣混濁的屋子,蘇文清深深呼了一口帶著翠竹清幽的空氣。這里是一個幽僻的場所,太陽光並不強烈,靜謐安祥,真正靜下心來的時候可以听到時光走過的腳步聲。
霍正松說︰「這世上能為你舍命的人不多,好好珍惜。」
蘇文清的眼眶不由有些濕潤。
傍晚的夕陽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陽光落入樹影叢中透出的光影中,張德祥端著酸梅湯走了過來︰「蘇姑娘,按您的吩咐,酸梅湯做好了,要送進去嗎?」。
「我來吧。」蘇文清伸手接過。觸手的感覺是涼絲絲的,在這之前,張德祥已把酸梅湯用冰鎮過。
伺候了一整天,茗硯的臉上明顯寫著疲憊不堪,呼延二公子仍在床上熟睡,呼吸均勻。
蘇文清輕輕走了進來,示意茗硯出去休息。茗硯有些不放心地看著自家公子,再看看蘇文清,遲疑了片刻,走了出去,在門外候著。
蘇文清把酸梅湯放在方桌上,再拿過一個碗,盛了半碗。身後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沒有轉身,只是低聲道︰「你醒了?」
窗戶大開,屋里混濁的酒氣已經散盡,香爐里燻的茉莉香片正冉冉升起淡淡的霧氣,四周一片清新的茉莉香氣。
呼延二公子斜靠在床榻上,臉上的潮紅已經褪去,神色與常人無二,他看著蘇文清的背影,眼底有些落寞,他說︰「對不起。」
蘇文清端起酸梅湯的手微滯了一下,轉過身來,勉強笑道︰「說什麼呢,感謝的人應該是我。」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呼延二公子盯著她的眼楮,目光中有祈諒。他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像在打啞謎,但蘇文清知道他在說什麼。
「扯平了,互不虧欠。」蘇文清淡淡道。
雖然是極其平淡的一句話,呼延二公子卻听得渾身一震,瞬時抬起頭來,如獲大赦般,眼中有些火星閃爍。他猶豫道︰「小清……」竟似有些哽咽。
「好了,把這酸梅湯喝了吧。」蘇文清低嘆一聲,端著半碗酸梅湯走近床邊,遞給他,「張師傅精心烹制了一個下午,總不好不給面子吧?」
呼延二公子依然接過,他低下頭,看手中的酸梅湯,手感冰涼,湯色清雅,上面飄浮著幾顆青澀的青梅,清湯寡水的感覺,但能開胃。
呼延二公子用調匙輕輕舀動,呷了一口,口感極好,抑郁的胃口有些開了,這時,他才感到有些饑餓。
蘇文清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先把這碗酸梅湯喝下,解解酒,待會再吃飯,我已吩咐張師傅去做了。」
「多謝。」他說。屋里一時間有些冷場。
「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去害你們?」呼延二公子放下了瓷碗,重新半躺在床榻上。他幽幽嘆了一口氣,忽地提到了這個敏感的話題。
「那好,你說,為什麼害我們?」蘇文清看著窗外的蒼翠綠竹,她的話氣很平靜,仿佛在問一件不關乎自己的事情。其實,她已經不介意,無論是因于他的惡作劇,玩笑,還是真的被寵壞,真的有害人之心。那都已成過去。過去,已如煙霧般消失殆盡。
「還記不記得你的那封告密信?」呼延二公子換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微笑著望著蘇文清。那件事,是起因,是他報復的導火線。他至今仍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老父親揮動皮鞭肆虐而過的巨響,還有皮鞭狠狠劃開肌膚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蘇文清微震了一下,回過頭來看了呼延二公子一眼。這件事,她是有些歉疚的。
「那件事並非我是主犯,你的一封告密信卻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害得我差點被我爹打死。那個時候,我真的恨你.」呼延二公子依然微笑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蘇文清震憾地望著他。這份慘痛的經歷由當事人親口說出來,會是怎麼一種感覺?她不知道。當時的情勢,她也只找到了這一個解救張一花的突破口,不想卻害到了他。或許每一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有一種報復的心理吧,她苦笑,終于釋然。
「對不起。」這回是她說的,真心誠意,「這件事我考慮不周,害了你了。」
呼延二公子搖搖頭︰「不怪你,這件事我也有過失。」頓了一下,他又道,「我們之間,似乎沒有這樣平靜地相對過。」他的臉上有些自嘲的笑意,「平日見面,不是我太囂張跋扈,就是你太冷漠,根本不把我這個堂堂的南昭王府二公子放在眼里。」
蘇文清也笑,他說得沒錯,以前是那樣,不過,現在不同了。至少,他們之間的所有誤會,所有仇恨已經消彌。
「我想像過,哪一天我們不再爭斗,局面會是怎麼樣的呢?」呼延二公子輕輕笑著,現在他的心情出奇的好。
是啊,兩個斗氣冤家突然間和解了,不斗氣了,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局面呢?她也在想。
「我沒想到是這樣,」呼延二公子微微搖頭,「但是,我很滿足。」
她吁了一口氣,一直想道歉的,如今心結解開,歉疚的心也放下了,她也很滿足。這個世上,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你好好睡。」她說道,轉身收拾瓷碗與湯匙。
臨出門時,他叫住她︰「小清?……我可以叫你小清嗎?」。
她看著他。
他在她的注視下有些不好意思︰「我覺得,覺得這樣叫不會那麼生分……」
她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可以,你可以這樣叫的。」
蘇文清輕輕帶上了門,看了一眼門外站著的茗硯。這個忠心的小廝,從屋里出來之後就一直站在門外,一刻也沒有離開。
「進去吧,你家公子……他睡著了。」她輕輕說道。
茗硯點點頭,看向蘇文清的眼神帶了恭敬。剛才屋里的話他也听到了,既然是自家公子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人,他又怎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呢?
茗硯走了進去。透過半開的窗戶,她看到他手腳麻利地給呼延二公子蓋上了絲被,垂下了簾幔。
蘇文清深深呼了口氣,抬頭朝天際望去。一望無際的天邊,紅彤彤的彩霞綴滿了天空,如絲帶般翻卷起伏。她覺得自己的心也如這浩瀚無邊的天際般豁然開朗起來。
「蘇姑娘,蘇姑娘。」回廊的轉角處探出一個風塵僕僕的腦袋,在低聲叫著她。
「狄青?」蘇文清看清了前面不久處那個人,正是上幾個月被她派到北地去辦事的狄青。
盼了幾個月的狄青回來了,不管是好消息壞消息還是沒有消息,狄青都將給她一個答復。
蘇文清快走到曲欄的一邊,那里有一個亭子,一個可以觀看湖上美景的亭子。此刻,夕陽西下,滿霞滿天,湖上的漁夫們也開始收拾魚網回家,一條一條的漁舟,有序地緩緩而去,夕陽余輝給那些小舟踱上了一層金黃的色彩。
「怎麼樣?」蘇文清沉聲問道,她打量了一下狄青沾滿灰塵的衣衫,再看看他眉宇間壓抑不住的興奮,知道他此行必有所斬獲。
「不辱使命。」狄青有些俏皮,有些自得,這一趟北地之行總算不負重望,帶回了主子家所要的東西。
他取下了身上的包袱,取出一個完好的油布包,解了一層又一層,油布包里終于露出了兩封信。他把信全拿了出來,呈給蘇文清︰「蘇姑娘,你要的東西,都在里面了。」
蘇文清伸手接過,忽然覺得有些沉重。這里面,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她一輩子都會記住的。
第一封信里,是一張類似合同的契書,上面書寫了所要購買的貴重布料的數量,但不齊全。蘇文清思索了一下,好像還差一種,單州的雲霞縑。下面毫無懸念是明公子明秋梧的簽名。
蘇文清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她把契書重新裝入信封收好,再拆開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的內容她就不看了,反正大同小異,購貨清單她也不看,反正上一封書信中沒有的單州的雲霞縑,這一張契書肯定會有。她只是好奇,這第二個相助之人到底是誰。
她的目光飛快地落在契書最下面的落款上,然後長時間地怔住。那個落款處,是一種蒼勁的字體一揮而就。是南昭王府呼延二公子的筆跡,俊逸灑月兌地寫著︰呼延廷玉。
怎麼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