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玉蓮,醒醒,醒醒。」一個老男人的聲音輕輕呼喚著我的名字。
不是吧,就那麼一摔就要見閻王爺了?到了這邊我還是沒身份啊,連認祖歸宗都不行……
不行,我不能死,我得為自己的尊嚴證明,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可憐的娃,睜開眼兒,俺是你阿福伯 。」
哎呦,那我還是先死著吧,這個缺德的老頭,要不是他把我說成過路的,我還能進去跟爹娘見上一面。
「娃啊,你快醒醒。」
什麼玩意?我不是在做夢吧,娘怎麼會毒死女乃女乃?娘不會的。
再說那只三黃雞,我也吃了,我怎麼沒死。
娘是六月飛霜,蒙冤不白呀。
一,二,三,走你。
想到此,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我,拖著昏沉而無力的身體坐了起來,「阿福伯,你要害死俺們娘倆怎地?」
「傻娃兒,要害死你們的不是俺。」阿福伯腦門上的汗珠子都要下來了,「俺說你是過路的,就是不想把你牽扯到里邊。」
我疑惑的看著阿福伯,他哆里哆嗦擦了擦汗,「娃啊,你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你就別往里瞎攪合了。雖說咱府里上下,都知道你們娘倆是咋回事。可是,官府和外人畢竟無憑無據的。」
阿福伯這話還真沒錯。
當初娘生我的時候,因為娘沒有名分,又是個未出嫁的青年女子,所以登記我的戶籍是獨立的,並沒有和我娘有任何關系。
書面上,也就是大宋律法上講起來,我是個被陳家抱養收留的棄嬰,跟著主戶才姓的陳。
要這麼說起來,我就更慘了,連娘都沒有。
我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似乎阿福伯伯倒是一片好心,「阿福伯,到底是誰要害俺娘的。」
阿福伯的瞳孔微微收緊,眉頭緊鎖,「娃兒,別問 ,你快跑唄。跑的越遠越好。」
「阿福伯,俺咋能丟下俺娘一個人跑了,別人冤枉俺娘,俺咋能不管她。再說,俺爹呢?爹他咋不管俺們倆死活哪」
「傻娃兒,你爹病了,現在已經人事不省了。唉,你跑吧,快跑吧,俺不能多說了。千萬別和人說是俺救的你,俺可還有家小。」
照福伯的意思,我還是非跑不可了。
我昏沉沉看了一下這間「屋子」,灰牆圖瓦,四處透風,破破爛爛,不知是個什麼地方;自己身上蓋的被子也是大窟窿小眼的,周圍還散發著一股惡心的臭氣。
不管此處是何地,我還是趕緊離開才好,免得給人家添麻煩。
我一把掀開破被子,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腦袋還是有些暈眩,頭疼欲裂。
用手一模,腦門上箍著圈包扎傷口的破布條,腦門正中一觸踫就疼的要死。
臨出門時,我感恩戴德的謝道,「多謝福伯救命之恩,玉蓮有機會一定報答。」
「玉蓮娃兒,你娘今天巳時在晉城府衙開堂受審,你撒丫子快奔,興許能來得及看上最後一眼。」
娘……
我悲痛的呼喚著,急步沖出了這間破屋子,冷冷的秋風犀利的一吹,我呆住了。
往南?往北?往東?往西?
這里居然是一個十字交叉的小巷……
晉城府衙往哪邊跑來著?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後、左、右,我邁出的任何一步,都能改變我今後的方向是吧?
我問著自己,明明知道答案只有一個。
「嗖」……阿福伯那老胳膊老腿兒,居然跑得比我還快!佝僂的衰老身影一溜煙就消失在了巷子的一頭。
此時此刻,我還能依靠誰?信賴誰?去找誰?
我承認自己的內心還算彪悍,但是再彪悍,畢竟是個小小的女子,總得有個依靠不是。
我,我,我去找牛根生,對了,去找那兔崽子。
據說他已經暗暗傾慕我兩年了,還說什麼,對我一見鐘情,今後要迎娶我過門。
沒錯,他說過這些話,信誓旦旦的,就在前天。
雖然我一向看不上這個杵窩子,廢物點心;但是,好歹是個爺們來著。
往西,往西,往西,沒有偏移。
我咽了咽吐沫,真是又渴又餓,但是跑得卻比平時都快了。
大媽和二媽的樣子突然從我的腦海里飄了出來,邪惡的飄著,飄著……
我聰明伶俐的腦子猛然間一片空白了,就只沒命的往前跑呀,跑呀。
我想的很簡單,讓牛根生陪我去縣衙門,實在不濟,要是那幫衙役再敢把我往石獅子上摔,好歹有個人能把我抬走收尸。
*****
我喘著粗氣,剛才動作太猛,腸子差點擰一塊。
終于跑到「三元當鋪」的小側門前了。
「梆梆梆,開門,開門。根生,開門。」我渾身無力,像個癩皮狗似的貼在門上。
「來了,來了,來了,這是叫喪哪。也不怕把門叫破了。」院子里傳來了一個老女人的叫喊聲。
「吱扭扭」門緩緩打開了,我一看正是牛根生他娘——陳三元。
「陳大嬸,俺……俺找根生。」我氣喘吁吁的,直摩挲自己的胸口。
「哎呦,是玉蓮兒姑娘。你這大早上的,急急忙忙,這是來典當什麼啊?」
「陳大嬸,我找人。找根生。」
「打住,根生,嘖嘖嘖,根生是你叫的嗎?」。
「娘。」牛根生惺忪著睡眼,一步三晃的從院子里走了出來,他猛一見到我,眼前一亮,神情既激動又害怕,「玉蓮,你,你咋來了,我,我昨天還想去找你,可是……」
說罷,他偷偷溜了他娘陳三元一眼。
看到牛根生怯弱的眼神,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我現在別無選擇,就仿佛是一個不慎溺水即將瀕死的人,好容易看到了一顆救命的稻草,實在不忍放手。
我咬著嘴唇,眼眶濕潤的看著牛根生,「根生,咱們出去說話行唄。」
「去哪?你個小賤人,要把我兒子的魂勾走啊?根生,你跟她說清楚,娘是怎麼和你說的。啊,說啊!」根生娘陳三元斜楞著吊梢眼。
牛根生怯懦的眨巴著眼楮看著她娘,吱吱嗚嗚,「玉蓮,我……我……娘我說不出口。」
根生娘陳三元雙手一插老腰,「說不出口,你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窩囊廢。說,今天你要是不說,告訴你,分家沒你什麼事兒。」
根生的眉頭一皺,哀求著,「娘,您就高抬貴手吧,讓我和玉蓮出去說句話。」
「告訴你,牛根生,你要是敢邁出咱三元當鋪的門,咱家就是你大哥二哥的,沒你什麼事兒!多大能耐啊,沒有你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你們哥三能活到今天?」
牛根旺,牛根發,牛根生哥三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因為肺病去世了,三個人全是陳三元一人拉扯大的。
雖然面前這個叫做陳三元的老娘們,很堅強也很能干,但是我竊以為︰她把三個兒子,全當做她的私有財產了。
這三頭小牛在我眼中,和當鋪的幌子、家里的板凳、黑乎乎的鍋台,並沒有本質的區分;都是任她擺布,沒有自我的東西而已。
而我陳玉蓮的娘,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錯誤,至少她把我當成了一個人。
就為這,我覺得這輩子能夠和我娘做一對母女,不冤。
我的嘴唇顫抖著,眼神熱切的望著牛根生,這個據說是暗戀了我兩年的窩囊廢。
牛根生不停地往地上看著,好像地上鋪著黃金。;他說很長時間以來,他都不敢正視我美麗漆黑的眼眸。
這他媽的是情話嗎?至少現在我覺得不是。
我在心里默念著︰
根生,拿出點人樣來,拿出點爺們樣來。
根生,勇敢地走出來吧。
根生,對你個人來說,這只是一小步;但是對你的人生來說,這是一大步。
此刻如果可以,我應該擦點粉再出來,這樣更美艷多姿一點,他會不會就義無反顧的邁步出來了。
啊?
我不是做夢吧,根生終于微微抬起眼皮了,他灰暗無光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而果決,我第一次看到這兔崽子爆發出如此的男子氣概。
他的身子在微微前傾……
他的大腳在緩緩抬起……
「給我退回去,連你娘的話都敢忤逆?啊?」陳三元這老太太到底是修行了多年,那三角耷拉眼的凌厲眼神,如針似刀,足矣殺傷以至殺死九牛二虎。
更何況是小小的一個牛根生。
「娘,您可千萬別動氣。俺不出門,俺絕對不邁出三元當鋪的門,俺在這跟玉蓮說幾句話成唄?娘,俺求你了。」牛根生的身子立刻筆直了起來,大腳也縮了回去。
媽的,憋了半天,我以為這個兔崽子能說出什麼豪言壯語,做出什麼驚天之舉來。
誰知道,還是這副孬樣。
「陳玉蓮,你真行啊,還沒過門哪,就開始破壞我們母子的感情啦。我今兒把話給你挑明了吧︰來當東西的,我們可以不問出處來路;但是進門的媳婦,得有個身份出處。」
牛根生呲牙裂嘴,兩只大手扶著他娘的肩膀,「娘,求您了,您就少說幾句吧。」
陳三元老太太真不含糊,一晃悠肩膀,眉眼一橫,「娘怎麼了,娘沒報官抓這小賤人,就夠給她臉了。你娘可是晉城府,咱們全山西有名的貞潔烈女。她娘是個什麼東西?小三,爬上老爺床的小三。我能跟這種人當親家,我呸!」
我的兩只小拳頭纂進了,我能听到自己骨骼嘎嘎作響的聲音。
我的肺要炸了,要氣炸了。
我張大了嘴,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瘋了似的怒吼,「陳三元,你說什麼?俺娘是被俺爹騙了,說要娶她,要讓她當妾的。不是你說的那樣。你再敢罵俺娘,俺跟你拼了。」
「啪。」一個結結實實的嘴巴重重的抽響了。
「啊。」我的腦子嗡嗡的巨響,用手輕輕抹了抹嘴角,鮮紅而咸腥的血液,力道夠足,味道不錯。
我瞪著牛一般的眼楮,死死的盯著陳三元。
我感覺我的全身都在熱烈而悲憤的顫抖著。
我想還手,可是整個人已經在風中凌亂了。
「想嫁進牛家?做你的夢去吧?下毒謀害婆婆,呸,不要臉的貨,你娘想轉正想瘋了吧!我要是讓你這個殺人犯的閨女進門,你再謀害死我,我就是全山西最傻的傻娘們,沒有之一。」
「 當。」「三元當鋪」的小側門,剛才怎麼開開的,現在就怎麼關上的。
媽的,我的右手怎麼了,我為什麼不舉起手來給這個老太婆一掌?
媽的,我的右腳怎麼了,我為什麼不抬起腳來給這個老太婆一腿?
狠狠的,慘絕人寰的,忘記尊老愛幼祖訓的。
因為我真的做不到。
有理走遍天下,可我,我好像是真的沒有。
至少在娘沒有轉正,和我的身份戶籍上,我沒有。
這世界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就在昨天我還期望和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名正言順的做陳季常的三閨女,能夠在陽光下自由的行走。
但是一眨眼,我的夢全都破滅了。
我仿佛馬上就要失去我全部的親人了。
我知道,就算看門狗阿花都找到親爹了,我仍然只是一個棄嬰的身份,甚至在戶籍上都不是我娘的孩子。
娘,你在哪呀?
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娘,我恨你,我好恨你。
可是我再恨你,也抵不過,我愛你。
娘,別怕,玉蓮這就去找你。
玉蓮要大鬧晉城府衙,把你救出來,等我,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