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思巴的武藝與吐蕃諸將比起來並不十分出色。但其謀略卻是其他大臣難以比擬的。當年谷卡巴在崩則被羊國圍困之時,就全仗八思巴妙計解危。從那時起,谷卡巴就將八思巴當作左膀右臂。現在,八思巴病了,就等于谷卡巴的主心骨被人抽走了一般。
所有的醫生都被召集起來為八思巴診治。趁這個時間,谷卡巴問了一下根敦被俘後的遭遇。根敦說,被俘後捆起來就一直沒有松綁,連吃食都是旁人喂的;也沒有審問,沒有對自己招降;就這樣一直關押到釋放。谷卡巴安慰了幾句,吩咐根敦好好休息,隨即轉回「扎什達馬」酒樓。
八思巴一定是受辱了。自古就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說法。上次八思巴勸慰自己的時候,首先便是猜測受辱。由此可見,八思巴極有可能對受辱之事看得極重。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無功而返,心中慚愧而憂郁成疾。須知八思巴此行,明擺著有偵察之意,四川軍隊肯定會作相應的防備。無功而返,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果八思巴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病倒的,那只能說他報國心切。當然,也與他很少遭受挫折的經歷有關。
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最糟糕的。是偵察到敵軍已經攻佔了拉薩。無論是南方的墨月兌,還是北面的普拿,說是絕地,只能說是大軍的輜重過不去。按一般道理講,敵軍如果派出小股部隊,攜帶半月的糧食,在沒有輜重的情況下,是攻不下拉薩的。只不過說是這麼說,想是這麼想,如果敵軍真的佔領了拉薩,吐蕃在拉薩囤積的糧草就必然落入敵軍之手,形勢就會變得十分不利。
谷卡巴正想到這里,猛听得「別駕醒了!師父,別駕醒了!」一陣呼喊。緊接著,弟子釋迦溢協跑了進來。
「走,看看去。」谷卡巴道。
一輪明月從東面的山頭慢慢露了出來,四周一片明靜,谷卡巴一行人的腳步聲顯得分外的清脆。來到別駕府邸。守門的士兵跪下行禮。谷卡巴沒有理會,只對隨從輕聲說了句︰「都留在外面。你跟我來。」帶著釋迦溢協,踏進院門。
八思巴嘔血數斗,至今已昏迷兩日,此時想必正躺在病榻,故谷卡巴和釋迦溢協二人大步流星,直往里走。誰知,八思巴卻就在院壩西面的石桌旁邊飲酒。
看見谷卡巴、釋迦溢協二人進來,八思巴未作理會。直到二人將要走過庭院,拐彎時看見了八思巴。出聲招呼,八思巴這才上前見禮。
「別駕怎麼,別駕怎麼沒有歇著?」谷卡巴關切地問道︰「感覺怎樣,身子要緊麼?」
「臣身體已無大礙。讓贊普掛心了。臣惶恐之極。」
「哎,你我君臣,情同手足,還用得著說這些。前幾天我病了,你不是也曾為我擔心嗎。哈哈哈哈。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谷卡巴望了望遠處石桌上的杯盞,續道︰「飲酒賞月,別駕好興致。」
八思巴道︰「不知贊普可有興否?」
「有,怎麼會沒有。」谷卡巴此來,並不只是探病,還有詢問八思巴波密之行遭遇的目的。八思巴忽然恢復如初,病是不用探了,但波密之行的遭遇尚未知曉,谷卡巴自然不能就此離去。
「贊普請!」八思巴讓谷卡巴走在前面,然後向遠處喚道︰「來人,再拿兩個酒碗來。」
「不用了。你我之間,親如兄弟,就喝一個碗就行了。」谷卡巴道︰「再說了。別駕大病初愈,可不能多喝。」
「臣身體有病。喝一個碗可能會傳給贊普。」
「傳就傳,怕什麼?」這時,谷卡巴已走到石桌跟前。一邊說話,一邊拿起酒碗。正待要喝,卻被八思巴扯住了手碗。谷卡巴道︰「哎哎,別弄撒了。」一邊歪過頭去,還是要喝。八思巴右手順著谷卡巴手腕而上,「當」的一聲,碗被打翻在地,酒還是撒了。微風吹過,竄起一道火光。
「我就猜到這里有古怪!」谷卡巴激憤地喝道︰「你為什麼想不開,要自尋死路?」
任憑谷卡巴聲聲怒吼,八思巴始終不發一言。釋迦溢協不但不敢相勸,反而悄悄地退開了兩步,以免惹火上身。
過了一陣,谷卡巴逐漸平息下來,但還依然有些氣忿。一轉身,坐在石凳之上,道︰「你說,你自己說。」
八思巴重新施了一禮,這才說道︰「臣勝不過對方的軍師,愧對天地。請贊普恕罪。」
「你不是常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果每一個打過敗仗的人都應該尋死,那我豈不是也應該尋死?」
「回稟贊普,兵家常事中的失敗指的是一時的失敗,指的是還有可能轉敗為勝的失敗。臣今日所遇不同,不在此論之列。」
「我就不信,對方的軍師真的那麼厲害?」說到這里。谷卡巴忽感信心不足,便加了一句︰「是不是他們已經佔領了拉薩?」
「他們沒有進攻拉薩。」
谷卡巴聞得此言,猶如放下了心中的石頭,長吁了一口氣︰「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忽而又道︰「哼,連進攻我們的要害都沒想到,這樣的軍師,算得了什麼?」
八思巴搖了搖頭,慢慢道︰「自古用兵,何處埋伏、何處引敵、何處包抄、何處舉火……種種計策,都必須隱秘,嚴防走露風聲,嚴防被敵軍識破。相反,若能識破敵軍的計策,將計就計,適當安排,就更加有了主動的優勢,有了勝利的把握。故兵形者,在于出其不意,在于準確偵察敵情而自己不能暴露。這些,乃兵家首要的任務。」一抬頭,喚了聲︰「釋迦溢協,我來考考你。出其不意。有些什麼好處?」
釋迦溢協靠近前來,先望了望谷卡巴,才答道︰「小佷以為,若能做到出其不意,行軍千里,都不會感覺勞累;這是因為敵人不知我要行軍,而沒有進行阻撓。若能做到出其不意,我方的進攻就必定能夠取勝;也是因為敵人不知道我要進攻,我進攻的是敵人不曾防守的地方。」
八思巴又道︰「那麼,準確偵察敵情而自己不被暴露,又有些什麼好處?」
釋迦溢協答道︰「若能做到準確偵察敵情而自己不被暴露。可以起到集中自己兵力,分散敵人兵力的作用。這是因為我軍要進攻的地方敵人無法知道。敵人無法知道,就必然多處防備。敵軍‘備前則後寡,備後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敵人防備之處愈多,我軍進攻所遇的敵人兵力就會愈少,就愈能取得以眾擊寡的優勢。」
「好,答得漂亮,不愧為贊普的好弟子。」八思巴贊了一句,回過頭來問道︰「贊普以為如何?」
谷卡巴道︰「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唉。沒見過,沒听過,這世上居然有這樣打仗的人。」八思巴喃喃自語了幾句,再道︰「隱秘,本是兵家最重要的。如今四川的軍師居然主動將他們的打算告訴了我。猶其可恨的是,我竟然拿不出任何辦法來躲避!」
這才說到關鍵之處。谷卡巴立即緊張地追問道︰「他們到底想干什麼?」
八思巴一字一頓地道︰「築壩、蓄水、沖城。」
當初谷卡巴擔心四川軍隊築壩蓄水沖城的時候,八思巴稍加分析,便證明了此事的荒謬。現在換作八思巴擔憂了,其中自然另有緣故。谷卡巴知道八思巴一定會解釋清楚,故此沒有再問。
果然,靜默片刻之後,八思巴便解釋道︰「臣當初以為此事荒誕不經,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是冰川不能建壩,二是水量不夠。
「對于冰川建壩,對方的軍師說,他們首先把煤架在鐵架之上,溶化了底層的積冰;建壩之後,他們還用翻車不斷地將水提到一個大鐵爐里,燒熱之後又重新倒了回去。這樣就保持了壩身和冰川的分離,保證了壩身不被冰川的流動所推倒。他們還讓臣到壩上察看了一番。臣看見,壩身靠水的一面抹有石灰,可以大量蓄水而不會因為浸泡而垮塌。而在壩身的內部,他們說還藏有大量的火藥。他們的火炮贊普您是知道的。只要他們火炮一發,打中里面的火藥,大壩立即就會坍塌。
「對于水量不夠,對方的軍師讓我看了一樣東西。您猜是什麼,就是黑油。也不知他們是怎麼發現的。他們以前也沒見過。他們把黑油叫做毒水。他們把臣帶到發現黑油的地方。那是一大片山谷,幾萬萬斤黑油就躺在那兒等著他們取用。我們以前偶爾發現的黑油,從來沒有那麼多。而這一次,上天擺出那麼多的黑油,卻讓他們拿去澆在易貢藏布沿途六百里的山坡之上。當他們點燃黑油之後,千年沉積的冰層一齊溶化,水量……水量……就成了千年的水量了。」
八思巴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緒,接著道︰「目前,敵我兩軍隔著一條狹長的道路遙遙相對,通麥、波密兩地均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四川方面有火炮在手,對我軍也只能作一般的騷擾。相應的,我軍亦無法攻取波密。而冰川這邊,我們的士兵根本就無法行走,無法事先摧毀他們的大壩;而他們,則有一大幫江湖異人,都具有傳說中所說的武功,履冰川如同土地,防守得固若金湯。
「這一切,擺不掉,月兌不開,就像是命中注定了似的。臣慚愧,實在是無法應付。臣有愧啊。」
「哈哈哈哈,好樣的!」谷卡巴站了起來,不怒反笑︰「我就是要把我的計策告訴你,你能怎麼樣?你躲得開嗎?哈哈哈哈!」
「師父!師父!」見到谷卡巴反常的舉止,釋迦溢協大驚,一面急切呼喚,想喚回谷卡巴飛走的靈魂;一面上前攙扶,想讓谷卡巴重新坐下。谷卡巴手一揮,將釋迦溢協推了個趔趄。
「轟──轟!」正在這時,很遠的地方傳來兩聲輕微的、略顯發悶的聲音。三人不約而同都靜了下來,一齊望了望天空。
此時的夜空,眾星捧月,晴朗萬里,說明那不是雷聲。
「點火了。」谷卡巴坐了下來。
三人均感到腿腳發軟,谷卡巴跌坐于石凳,八思巴和釋迦溢協就地蹲下。三人都垂首不語。
過了良久,釋迦溢協抬起頭來,眺望北方。此時北方山峰之上的夜空依然星光燦爛。釋迦溢協不由得奇怪地「咦」了一聲。
八思巴听見動靜,先看了一眼釋迦溢協,再順著釋迦溢協的眼光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隨即明白了釋迦溢協驚嘆之意。六百里冰川黑油齊燃,火光必定沖天。然而眼下北方天空並不見異常,莫非剛才那一聲巨響並不是川軍點燃冰川的炮聲?
只不過,河流千轉百回,其上游並不一定在正北方。八思巴略一思索,目光轉向東北、西北兩面。東北的夜空漆黑如墨,肯定沒有火光。西北方卻因為靠近月亮,而今日的月亮恰恰又是個滿月,異常明亮,即使地面有火光也看不出來。
如此說來,此時冰川之火有可能有,也有可能無。八思巴想要勸解一下谷卡巴,臉上肌肉牽動,嘴卻未能張開。這是因為八思巴隨即想到,躲過了十五,也躲不過初一。自己只能勸解谷卡巴,卻不能勸解川軍。冰川之火的點燃只不過是早遲之事。
心力交瘁之間,不知何時,三人都沉睡過去。
八思巴府里的下人看見三人在院壩中靠著石桌石凳沉睡,擔心他們受涼,又因身份卑微,不敢上前叫醒,于是走出門外,對谷卡巴的隨從說了。谷卡巴的隨從顧忌到谷卡巴近日來心情不好,擔心受到懲罰,硬是裝著沒有听見,不予理睬。于是,就這樣,直到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