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壽春成了玄鐵的汪洋。整個就泡在密密麻麻的甲胃上的沉黑里……從早就起了風,天際也不復瓦藍,空中沉沉的烏雲似壓在城牆上一般。
從校場展眼看去,一排獵獵飛舞的帥旗,一色的淺黃,滾黑邊,絹面上書黑色袁字。
諸侯的坐席已經安排停當,臨時搭建起來的台子上鋪著厚毯,厚重而結實的烏木矮桌,背後已早早懸了各營的帥旗,台邊壘起了黑沉沉如座座山丘的酒壇子。
一聲聲號角聲此起彼伏,貼著城牆扶搖而上,幾乎要刺透九霄。
待號角聲停下來,便是擊鼓的聲音,四面一人高的大鼓設在校場入口,每有一位諸侯到場,沉重渾厚的鼓聲便響起,一下一下,震得腳下都在顫動。
冀州袁紹,兗州曹操,北海孔融。徐州劉備,河內張揚,宛城張繡……
隨著各地的諸侯一個個到場,就坐之時隨口談笑幾句,校場內肅殺的氛圍漸漸淡去了一些。
時勢造英雄,從黃巾作亂董卓入京到現在,亂世風雲變化,滄海橫流,各地相繼有英豪涌現……
與先秦時候的亂世不同,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都還處在一個描畫藍圖的階段,以大地為幅,蒼天為俵,精描細畫著腦海里的各種奇思妙想,一切都處在萌芽階段,故而沒有所謂正統,百家爭鳴,熱鬧非凡。
三國卻是經歷過統一的,割據的同時,又無時無刻不向著統一靠攏,以仿佛無休無止的爭奪為路。
現在這個小小的校場內,就幾乎雲集了中原月復地上所有在亂世中崛起的力量。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分了這麼久,開始有人嘗試要「合」。
袁紹目光掃過袁術刻意比諸侯要高一階的坐席,冷笑不止。
曹操與背後典韋談笑,時而傳來豪邁的笑聲。
張楊捋著白須,嘴邊帶著和緩的微笑。劉表彬彬有禮,落座後便左右問候,禮節周到。
孔融倒酒在手,自斟自飲。
劉備特地去跟劉表見了禮,回來坐下後便一直垂眼,持著在手,一下又一下,和著鼓點在杯沿上敲著。
他的背後,關羽靜默地站立著,趙雲也立在一邊,無視公孫瓚那里射過來的道道冷光。
蕭若就站在他的背後,看見這個場景低聲地問︰「將軍不給以前的主公打聲招呼?」
趙雲目光微冷,面色卻不改︰「他以燕代鐵騎算計我在先,我何必顧念舊情。」
蕭若心里微沉,嘴邊卻淡淡地笑︰「將軍恩怨很分明。」
就在這個時候,只听又一聲號角響起,獵獵的「蕭」字帥旗映入眼簾,鼓聲響起,鼓點密集。
蕭若朝門口看去,猝不及防一襲玄色的戰甲便闖入眼簾,將她整顆心撞得快了好幾拍——
四下里議論聲起。對于董賊手下的涼州將領,這些自命為正義的諸侯自然都是不齒的……
徐榮踏入場地,腳步微頓,面無表情,站定四下掃視了一圈,場地漸漸安靜下來。
幾個諸侯是喜怒不行于色的,士兵對他的狠辣之名心有戚戚,一時場地無聲……
他的出現于這里如此格格不入。
那雙熟悉的眼眸里蕭若熟悉又陌生的森冷,仿佛一只盯上了獵物的狼,迫近的目光讓呼吸都悄然一緊。
自從他進來之後,蕭若目光就遙遙地定在他身上沒有放開……
在對著她的時候他是言語溫和目光寵溺的夫君,然而一背過她,就仿佛是驟然出鞘的利劍,劍鋒三尺冷,散發這令人膽寒的殺氣,以防備著一切的姿勢,將她連著她想保護的東西一起護在身後。
只是恍惚記得,徐榮是厭棄了殺戮的,在將軍府時曾經說,她很干淨,而他沾滿血污,很髒。
因此初見之時才會小心翼翼,只遠遠注目,不敢靠近。
而現在卻為了她一次又一次出入沙場……
遠遠看著他站在諸侯中央,如被一群餓狼包圍的獅子,不惜露出獠牙利爪來震懾敵手,再看著他背後的「蕭」字大旗,蕭若目光漸漸的有些模糊,忽然覺得前所未有地疲倦。
心里漸漸滋長出一絲綿軟的柔情。遙遙地,百轉千回,纏到他身上……
不要讓他再繼續在戰場上斗下去了。
就這一次,但願如嚴羽所講,能博一世平安。
然後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再也不嘗相思之苦,再也不分開。
……
沒有哪個諸侯願意先開口和這個惡名昭著的涼州將領說話,連東道主袁術都沉默了,畢竟曾經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先示好難免就將自己放到了諸侯的對立面上去。
不見此情景,不知滎陽是如此危險勢微。
蕭若心里微涼,嘴邊笑意卻深了幾分。
正在這時,有人將銅爵擲在了桌上,突兀的鈍響打破了自徐榮進來就驟然降臨的沉默,曹操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來,朗聲笑道︰「文良為何來得這般晚,速速過來就坐,先自罰一杯。」
徐榮看他一眼,目露懷疑之色。
蕭若眼里的懷疑也不必他少……
就算是盟友,一向以利為重的曹操會冒此不韙首先對徐榮示好完全在蕭若意料之外,她一直以為會先開口的是張繡,目光掃過,同是盟友的張繡絲毫沒有要打招呼的意思。而是裝聾作啞悠然喝酒,姿勢沉靜安然,八風不動。
他叔父張濟也是涼州將領,但那畢竟是他叔父,張濟大可以用袁紹袁術親為兄弟尚且各自為陣來堵諸侯的嘴。即便是這樣,他也不肯蹚這趟渾水。
蕭若不禁斜目多看了曹操兩眼,卻見他目光從諸侯臉上劃過,眼底分明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屑之色,心里暗暗稱罕——曹操開口卻似乎不是因為盟約,而是當真出于自己的意願。
「一個屠徐州五城,一個烹煮李燾。」劉備親兵中有人咬牙低語︰「倒是脾性相投。蛇鼠一窩。」
曹操此舉又讓人記起了他的屠城之舉,別的人還在其次,徐州軍第一個按捺不住,議論起來。
連荀彧都覺得激起諸侯眾怒實在不妥,微微皺了眉,話到嘴邊卻未出口,只苦笑著搖了搖頭。
曹操未必不知道,只是完全不以為意。
徐榮面色不改,略一點頭,走到他身邊的坐席上落座,令人將原本袁術沒有準備的帥旗插在了曹操帥旗一側。
劉備的位置正好在曹操的對面,因此徐榮一落座,剛好就能看到對面站在劉趙雲身側的蕭若。
與他目光想對,想起上次得罪他的事,蕭若心跳瞬間就漏了一拍,遙遙張開嘴,帶了些求饒的意思,笑著地比了一個口型,無聲地喚……
「夫、君」
為免暴露她的身份移開了目光,徐榮眼里森寒的肅殺之意還未退去,嘴邊已不自覺帶了一絲微笑。
蕭若也臉上騰地一紅,忙將臉轉到了一邊去。
曹操將兩人情狀盡收眼底,微微挑眉,默然喝酒,嘴邊卻帶了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
背後的軍隊在騷動,劉備卻至始至終都沒有抬起頭,只是拿著一根著在杯沿上敲,一下……又一下……垂下的眼簾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此時又一陣鼓聲響起。
估模著時間差不多了,他左右一顧,已噙了一絲溫軟的笑意在口,對著校場門口施施然躬身行了一禮︰「司徒總算來了,叫備好等。」
劉備開始出牌了……
蕭若心里一凜,暫且將方才將理智沖得所剩無幾的情愫壓下,抬頭,眼楮微微眯起,看向校場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