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第二卷 狐行天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從絕路走起

作者 ︰ 衣冉

因為這座大殿里的窗戶全都是比較矮而寬的形狀。要逃走很方便,所以方才決定倒戈一擊之後,王子服便下令將整個大殿外面的窗戶用木板釘起來全部封死。

所以看見她逃向柱子後面,也沒有慌張,反而有一絲請君入甕的閑適。

……

看到王子服的手勢,殿內殿外的侍衛再也沒有猶豫,全都一擁而上。

蕭若閃身到柱子後面,伸手推了窗戶一下,發現窗戶已經被釘死了。

心里狠狠往下一墜。

隨即想到了什麼……心跳稍微定了定,拿出了手中的軍刀。

手指模過去,快速而迅捷地模到了下側第三個槽,指尖一帶,埋在槽里面的木鋸噌地一聲彈了出來,光是手撫過,就知道就算四年沒有拔出來,木鋸還是和她想象的一樣鋒利。

木鋸滑入了窗戶之間的空隙,然後迅速往上,釘在外面的木板先是震動了一下……

蕭若微微皺眉,听著馬上就要趕到身後的聲音,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木鋸往上提,前後拉了幾下——

木鋸下發出了一聲裂響。

兩塊交叉的木板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崩裂開來。

……

听到這響聲,殿內正往這邊追來的人都怔了一下。

「怎麼回事!」獻帝皺眉,霍地站起身來。

「快回去!窗外!」王子服猛地反應過來,高聲喊,暗恨帶來的人不夠。

……

好不容易破窗而出,從窗戶上跳下來的時候月復中又是狠狠一陣沉沉的痛,帶得蕭若的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將整個身體從中間撕開一樣。

鈍鈍的痛狠狠絞過。

她再次停下來的時候,額上已經泛出了微微的冷汗。

整個宮殿里瞬間沒有了任何曹操的人馬,所有穿行的都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獻帝一黨。

蕭若扶著宮牆喘了口氣,听著背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再抬頭看向眼前的路,宮牆層層疊疊,不出她所料的話,宮外還有曹操布下的層層羅網。

往前往後,都是絕路。

……

被逼到這樣的絕境,已經記不清楚是第幾次了。

每次都是在最後的關頭堪堪撿回一條命,不能安生幾天,又卷入下一場角逐。

就算這次又想出辦法……

下一次又在哪里。

在這樣的亂世里……

還能走多久,走多遠?

……

小月復里的疼痛牽扯著四肢百骸……蕭若站在原地,腳往前邁一步,又退了回來,轉過身,看著裹在刀光劍影中的四面宮闕,怔怔地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好——

……

董貴人此時尚未從殿上受的驚嚇里緩過神來,正坐在妝台前,一手撫著小月復,眉心微微蹙著。不時听著外面的動靜。

一听到窗戶的響動,她便下意識地立起身來,轉身見到一個素衣女子立在窗邊,面色嚇人地蒼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了,青絲凌亂而溫順地堆在肩上。

她靜靜地看著她。

目光讓董貴人察覺一陣異樣,走近兩步,卻又發現沒有什麼奇怪,面上浮出了微微的訝色︰「蕭夫人……你怎麼會在這里?」

下意識再去拉她的手,發現她手冰涼透骨,啟口還要發問,蕭若已經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回來,低低道︰「吳子蘭死了,王子服叛了。」

董貴人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來,面色瞬間比她還蒼白三分。

……

「你听外面的聲音。」蕭若輕輕地道︰「他們在追捕我。」

稍稍抽開門縫看了一眼,發現宮外都是王子服的人,卻沒有曹操的人,都打著火把像在找誰,董貴人瞬間呼吸一凜,忙回身將窗戶頂住。看向蕭若︰「那陛下呢……陛下可無恙?」說話之時,聲音顫抖著,擔憂之情溢于言表。

「陛下和你爹被困在了大殿里。」蕭若道︰「如果要救他的話,你就要听我的。」

董貴人怔了怔。

見到她的猶豫之色,蕭若往後退了一步,淡淡道︰「娘娘也可以自己選擇要幫誰。」

「幫陛下。」

三個再沒猶豫地字從她口里說了出來。

董貴人眼里還有恐懼之色,表情卻已迅速恢復了凝定。

就算並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她還是在憑著她對獻帝的感情本能地做出了選擇。

甚至單純得絲毫沒有懷疑她。

蕭若听完了,有了片刻的沉默,再開口的聲音里也帶著些許復雜意味︰「你知不知道還有哪些忠于陛下的公卿?」

「還有……」董貴人思索了一下,眼眸忽然一亮︰「還有長水校尉種輯,陛下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將他卷進來……」手忽然顫了一下,將袖中伸出藏的另一張詔書找了出來︰「陛下今天走之前把這個給了我,說是以防萬一,讓我收著傍身……」

蕭若接過來一看,當先幾個字映入眼簾——

種輯愛卿見字如朕。

……

此時,宮牆三十丈外,曹操正听著士卒稟報尸首已經處理干淨的消息,滿意地點點頭。

「明公……長水校尉種輯的軍隊有異動。」

曹純稟報。

又引出來一個?

曹操贊許地看了宮牆深處一眼。

「當真要刻意放松昭信門的守衛?」曹純不安地問。

「放。」曹操只遙遙望著依山而建的離宮,站定︰「讓他們都進去,記住,要放得不露痕跡。」

……

就在曹操負手眺望的時候,最高處的大殿里沉浸在一片烏冷的黑里面,獻帝面上陰雲密布,董承坐立不安,走來走去。

王子服再一次空手而歸,獻帝終于忍不住略帶了厲聲呵斥道︰「這麼多人……還找不到?」

王子服忙道︰「末將再去找。」

……

種輯是在接到獻帝的那封密詔的時候連夜入宮的。

在謀事之處,獻帝便曾經許諾與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他的兵力。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長水校尉。但是因為掌管著河水營運的差事,加上董承與吳子蘭的暗中扶持,已經漸漸存儲糧草,凝聚了不小的實力。

爵位不高,然在他手下卻有兩個部曲的兵力——

這支部隊暗中拱衛京畿要要地,種輯本人也頗得曹操賞識,常常委以重任,算得上是董承一黨隱藏得最深的一顆棋子。

所以就算這次圍宮曹操動用的都是心月復親兵,種輯也能憑著平日的威信和關系從北面的昭陽門帶著親兵入了離宮。

直到他的部隊走完,曹操才袖手,淡淡道︰「都落網了。」

說完下令大軍逼近離宮。

……

種輯一入宮,便單獨先覲見了董貴人。

董貴人身份特殊,不但平素頗得獻帝寵愛,還是車騎將軍董承之女,因此對她說的話,這為有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想也沒想就照單全收。

由于動當下大怒,拔劍砍碎了還隔著茶盞的幾凳,咬牙切齒道︰「王子服小人,食君之祿,竟做此助紂為虐之事,娘娘且坐,等某家去拿了他來!」

「種將軍等等。」見他急著要走,蕭若忙開口制止了他。

「這位是?」

「前……」董貴人看了她一眼。輕輕道︰「她是前徐州牧。」

種輯恍然大悟,知她是曹操宿敵,此時不會有私,忙問道︰「蕭使君有何高見?」

「陛下和車騎將軍還在王子服手里。」蕭若道︰「你現在如果闖過去,逼急了王子服,恐怕會對陛下不利。」

董貴人面上白了白︰「陛下的安危要緊。」

種輯也覺得有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那……」

「種將軍還記不記得那座大殿的窗戶?」蕭若問。

「……」種輯沉思了下道︰「很是寬大雄偉。」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蕭若沉吟了片刻︰「放火。」

「放火?!」董貴人低聲驚呼,就要擺手,種輯卻不愧是爭戰沙場多年的人,一听便明白過來,目光便是一亮——

陛下在賊子手中確實大受掣肘。

如果放一把火。大殿里的人必然都要逃出來,便能趁亂先救下陛下,反客為主。

不由得一拍大腿︰「好,好,王子服趕把陛下軟禁在大殿里,某家就給他把大殿拆了!」

听見種輯也答應,董貴人便覺心驚肉跳,忙出聲道︰「萬萬不可,陛下在殿里,萬一傷了龍體……」

「貴人放心。」種輯自信滿滿道︰「大殿的窗戶又寬又多,到時候某家親自沖進去將陛下背出來,要是陛下龍體少了一根毫毛,貴人只管取了某家這項上人頭以謝聖恩。」

听他說得如此確定,董貴人也稍稍安心了一點,卻仍舊覺得不妥……

只是種輯也沒有再問她的意見。

不過半個時辰,二道宮門外,火箭已經齊備。

十道火弩架了起來,將箭矢都對準了大殿。

「蕭使君和娘娘在此處等著,我帶人去營救陛下。」種輯往前走了一步。

蕭若出聲︰「我和你去。」說著,拿過了身邊一名侍衛手中的弓箭。

「前面危險……你是女流之輩……」

種輯話沒說完,蕭若已經似笑非笑地打斷了他︰「我深受陛下君恩,怎麼好不趁此機會償還?」

說著,對那便準備好的弓弩手說︰「一會兒瞄準大殿的門射,門是杉木,容易著火。」

說完,頓了一頓,再不與種輯多說,先一步走了進去。

種輯沒察覺出來她語調怪異,只覺得這話忠心耿耿,听來大是順耳,暗暗地想,這樣的膽識和見地,也不愧是叱 一方風雲的諸侯了。

……

二人帶了親兵入內,剛入第三道宮門,展眼看到大殿在眼前。

蕭若低聲對種輯道︰「我一會兒帶人到那扇窗戶面前接應,你就從那扇去接陛下。」說著,將手遠遠指向了西南角她方才逃出來的那一扇窗。

種輯點頭答應。

就在這時。前面的侍衛發現了他們的行蹤,看見蕭若,便拔腿跑過來。

種輯一見這陣勢,當下怒喝一聲,拔刀便擋在蕭若面前砍殺起來。

蕭若退後幾步,舉起弓箭放了幾箭,便對身後的人輕輕說了一句︰「放箭。」

「這麼快?」種輯聞言,有些詫異,忙一邊殺著一邊往那窗戶沖去。

……

夜空中似乎又一瞬,是天地都寂靜了的。

那一瞬的安寧之後,唰唰唰的風聲呼嘯而過,從頭頂栽向了大殿。

叫囂的火箭和火矢,就像是被風卷著的隕星,大雨一樣奪奪奪地落在了屋頂。

宏大的聲音雨點一般沖刷而過——

黑暗中最高點的大殿頂上,便竄起了幾丈高的火焰,燒灼向了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夜空。

就像是一道流霞忽然從天空中潑灑而過。

在看到燃起來的大殿的一瞬間,曹操在台階下站住了腳步,黑眸里的深色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眼神轉瞬震驚到了極點。

火燒大殿之前,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但是這火燃起的一瞬間,整個事態,似乎已經完全月兌離了他的控制。

以蕭若為餌,吊出獻帝那一黨,再利用吳子蘭的死,里間他和獻帝。

這些都是他早就布好的棋局。

甚至每一個後招都已經考慮完全……

他所能猜到蕭若最激烈的反應,就是在被獻帝懷疑過後再倒戈出賣獻帝。

但,未曾想到她竟膽大至此,決絕至此。

她竟要連著獻帝一起,將那座代表大漢最後威嚴的大殿燒毀——

曹操停住了腳步。

在台階下久久佇立……

這一刻,指點天下風雲,身臨千鈞一發之險境,泰山崩于前尚且能談笑自若的奸雄……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

看著燃起來的火,蕭若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種輯沖過去的時候看到了窗前地面上的木屑,但是仍舊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沖進大殿里,看到在火海中掙扎著要推開窗戶的眾多宮人,才發覺,除了他背後的那扇窗,所有的窗戶都被釘死了。

大門是受到火箭射得最多的地方,火最烈的地方,誰都過不去。

窗戶都釘得死死的……

除了自己後面的這扇窗戶,整個大殿的人幾乎再無生路。

他忙回頭,要將這個消息對蕭若說。

卻發現自己背後,要掩護他的蕭若,已經遙遙在窗外,將弓箭對準了他,眯眼,控弦——

看到她眼中的殺意,瞬間,如一盆冰凌凌的水從頭澆到腳,種輯僵直了身體。

在最後的關頭,對著火海中喊了一句︰「陛下……勿要過來!」

「種輯?!」煙塵中,有一個聲音回答他。

只是,再沒有回音。

……

蕭若朝著那扇窗戶接連放了三箭,三箭都掩在火海里,因為太快,沒有人看清楚——

第一箭是種輯,第二箭是某個要從那里跑出來的侍衛,第三箭看裝束,多半是董承。

大殿在燃燒……

只是整個大殿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詭異靜默中——

太安靜了,安靜得只能听到木材破裂和炸開的聲音。

火舌已經包裹了整個房檐,以驚人之勢朝著地下舌忝舐而來,卻沒有任何人從窗戶里逃出。

種輯的手下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跑上前去查探,然後便是一陣幾乎要驚破了夜空的厲喊︰「快救陛下!窗戶都是封死的!!快救陛下!!」

模到箭囊里只剩下最後一支箭,蕭若立刻收了弓,淡淡道︰「我去叫弓弩手停手,你們火速營救陛下。」

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

身後的喧鬧越來越遠,所有的侍衛都向著大殿奔去……

三重宮門,二重宮門……

一扇一扇都仿佛被昨夜的殺戮埋葬了,只剩下仿佛可以亙古的靜謐。

蕭若每往前走一步,月復中的疼就要加深一層。

火海中尖利淒慘的叫聲像是要從她的背後追趕過來,走得越遠,在安靜中回蕩得越久。

最後一支箭,是留給他的。

蕭若收緊了手指,握緊箭囊,朝著宮門前走,最終腳步停在了長長的天階上。

曹操正站在台階的低端。

看到她聲影出現的一瞬,曹操眼里的震動之色越深。

背後的火焰還在燒灼,將她的聲影應映襯得單薄,長袖被山上的風吹得鼓舞,衣袂和火光交織,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只是原本白色的衣衫上斑斑點點,不知是火光還是血跡。

只是一眼望去,他陡然覺得無法呼吸。

……

一瞬的沉寂過後,他大步邁向了台階,朝她走去。

眼見著下面的聲影越來越近,蕭若慢慢抬起手,將箭搭上了弓,對準了他的胸口——

曹操卻恍若未見,一步也不停,朝著她逼近。

拉滿的的弦蓄勢待發,她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曹操走到了一丈之遙。

外面層層疊疊的刀門映入眼簾,整個宮門外,都是曹操的大軍……

蕭若眼前開始模糊——

曹操人還未走到,已伸出手,鎖到了她的頸後,將她狠狠地帶到了懷里。

弓箭落地,順著長長的階梯滾落了下去。

「我真想殺了你……」

蕭若緩緩閉起眼楮,睫毛一覆上,蓄在眼里的淚水便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曹操收緊雙臂,幾乎是將她牢牢按在胸口,語氣帶著些微的心疼︰「沒事了,都過去了。」

蕭若不再答話,也沒有動……就像一個失去了關節支撐的木偶,任由他抱著……

「都過去了。」

察覺到蕭若正慢慢地失去意識,曹操又重復了一遍,手上用力,將她打疊橫抱在懷里,朝著階梯下走去。

他的背後是如鳳鳥展翅的火海,火翅激蕩著雲層——

天際霞光頓涌,破開了雪白又深紅的一線,昭示著這漫長的一夜終于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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