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是扭轉乾坤的最關鍵的一戰。
這一戰,最後存于世人口中的也就寥寥幾句話……
……
時入秋風寒,北地旱,韓遂糧草未能接。
涼州刺史使昭信校尉範寧領一萬大軍為正,馬超自西天水引三千騎兵為奇,韓遂軍中馬騰父子舊部望舊主之旗而膽寒,皆大呼︰「馬孟起至也」兵未至而軍心散,棄械奔走,高聲哭號,葬身馬蹄下者無數。
韓遂大敗,退至金城,擒馬騰一家老小于城頭,當殘軍之前斬首,血濺十尺。
馬超于是請命,親率驃騎五千,戰一月而奪金城,韓遂退至秦川,馬超追至秦川,過路之處,殺盡降俘,韓遂且戰且敗,遠投西羌之地,舊部涼州八駿盡數為馬超坑殺。
……
世人口中,韓遂是因為馬超的投降而敗的。
無人知曉第一個馬超是蕭若使人假扮,仿造馬超部下的一切旗幟軍械,特意從天水選了三千匹最精悍的戰馬,將出發的地點都選成了天水這樣特殊的所在。
從三年前蕭若故意將他放到天水開始,天水在所有涼州人印象里就是馬超的地盤。
因此沒有人懷疑率領大軍從天水出來的將領並不是馬超,包括韓遂。
這支騎兵瓦解了韓遂大軍的士氣,也讓範寧的正面戰場士氣攀升,一掃頹勢。
糧草的不足和士氣的瓦解兩個致命弱點讓韓遂敗退了。
只是退到金城,他還保留著一定的實力,完全可以慢慢囤積糧草,拉長時間,待機再起和蕭若抗衡。
但是他回去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錯的一件事是……立即殺了馬超一家老小。
此舉真正把他逼上了絕路,再無轉圜。
……
天水城上,大風蕭蕭,秋日殘陽懸掛山頭,夕陽血色灑滿了天地。
又是一場惡斗落下了帷幕……
金戈鐵馬的聲音漸漸遠了,留下來只有耳邊越來越空蕩蕩的風聲,呼嘯而過,帶著萬古前留彌留的對眼前這片大好河山的眷念。
听完士兵的匯報,她緩緩閉上了眼,佇立城頭不動。
劉鈺望著手中的披風,再望望蕭若的背影,欲開口將披風遞給她,卻不由遲疑,神色復雜地與她一起沉默著。
「他坑殺了所有的人。」
蕭若低低地道。
「……」劉鈺神色一怔,眉間也隱隱有些悲哀之色,在風聲中小聲應了一句︰「前些年你不在,馬超原本是訂了親的,和涼州八駿楊秋的女兒楊婉,听說這次去許昌受封回來就要成親。」
蕭若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驚訝,語氣忽然一滯,呼吸也屏住了。
劉鈺低嘆了口氣,默然不語——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家中老小被一同斬首的噩耗傳來之日,馬超發狂之下空手掙斷鐵鏈的那一幕……
鐵塊撒了一地,狼藉之中,那個原本眼神純正的青年將軍,就像一只被逼到了絕境的困獸,在巨大無形的籠子里掙扎著,咆哮著,像是要把天地間的一切都撕裂……
那樣絕望到底的眼神,光是想到,就令他渾身發冷……
就是那一日,他也親眼看到面對著馬超,蕭若雖然面色鎮定,手也在輕輕地發抖。
過後接過她一直拽在手里的弓,發現上面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汗。
……
他也是捏了一把汗的,當時旁邊只有不到三十個親兵,馬超連鐵索都掙斷了,如果要殺蕭若,就是舉手之間的事。
但是他始終沒朝蕭若走一步,而是緩緩後退,手上因為用力過度而裂開,血滴滴而下,拖出一條血痕。
就那樣站著,久久的,不說話……
急促地呼吸著,眼楮血紅,手張開又握住,好像想去哪里,卻寸步難行……
這情景讓劉鈺想到了圍獵的時候,被困在包圍中,死去了所有同伴的狼。
渾身都是血,戒備任何一絲聲響,仇視所有的人,眼神想殺死獵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馬超那一刻的眼神和獨狼如此相像,這讓劉鈺感到一絲隱約的不祥……
「讓我殺了他。」
許久許久,他才說出了一句話,聲音沙啞,急促的呼吸中音節殘缺,一動不動地瞧著蕭若。
「好。」
他听見蕭若答。
……
急從堳城調來的五千驃騎,蕭若大膽地全部給了馬超。
在看著他帶兵出城的那日,劉鈺盯著他的背影,想起當初被圍到困境的那只獨狼,它是撞樹而死的。
就算是困境也掩蓋不住它骨子里的孤獨和驕傲,寧願血濺三尺玉石俱焚,慘烈而終,勝過苟且受辱。
這個想法讓他在馬超出征之後就感到不安,等盡屠俘虜,坑殺涼州八駿的消息傳來……他總算印證了內心的猜度——錦馬超不復存在了。
曾經縱橫西涼如一彎新淬成的槍一樣,鋒利而帶著天地正氣,目光朗朗可敵皓日,剛直如槍寒鐵為骨的青年將軍,已經隨著韓遂的兵敗如山倒,一去不復返。
他是這麼想的。
……
「來了……」蕭若的下一句話短而急促,將陷入沉思中的劉鈺拉了回來。
將目光投向前方,察覺大地忽然開始緩緩顫抖,一條黑線在被暮色模糊了痕跡的天地之間橫空出世,浩浩蕩蕩如河流奔騰,節奏清晰急促,遠遠看著就像是走在大霧中一樣,漸漸近了,才看清那是馬蹄上滿是蒸騰的汗氣,白霧噴出,與落日的余光融在了一處。
這支騎兵,是在馬超和韓遂的內斗之下存活下來的,已經是騎兵精銳中的佼佼者。
光是遠遠看著,劉鈺就覺得煞氣迎面避來,心口怦怦直跳,忍不住移開目光不去看,卻仍然能感到巨大的壓迫力——
從每一匹馬前進的腳步,每一個士兵的鎧甲,收著一點點晚霞的刀刃,甚至是踏成了粉末的泥土中,無聲地蔓延開來,回蕩在面前的這一整片天地。
這與馬超帶走的五千騎兵,簡直是天壤之別。
「有這麼大的力量……」劉鈺忍不住喃喃出聲︰「姑娘不怕他叛了?」
「怕。」蕭若答。
「那……」劉鈺察覺到今日自己的話有點多了,想要打出,在反應過來之前卻已經問出了口︰「為何還放心讓他走?」
蕭若沉默良久,才答︰「我也想讓他報仇。」
劉鈺怔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騎兵已經到了城下,當先的將領面容不見改,只是沉毅之色愈重。
他翻身下馬,在門前站定,劉鈺回過神來轉頭,卻見身旁已沒了人。
沉重的大門轟然放下……
蕭若獨自一人出了城。
馬超身上還帶著大漠里征戰留下的風霜,眼圈旁還有些紅,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才朝前邁了一步——
瞬間,仿佛是堅持他一路走到這里的東西瞬間崩塌,馬超膝蓋一彎,便朝前跪倒。
蕭若忙走上前,扶住他……
卻察覺他反過緊緊抓著她的手異常地用力,抬起頭,發現他埋下的臉上有淚水劃過。
「我把人都殺了……」他哽咽著,低著頭,才開稜角不久,初有胡渣的下頷都在顫抖著,似乎是因為咬牙而忍耐。
蕭若心里一軟,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蹲敞開了手,接住了他身上的重量……
馬超攀附著她的手臂,似乎想索取一點溫暖,把頭埋在了她的肩上,濕潤而溫熱的液體打濕了重衫。
他終于哭出來了……
蕭若總算稍稍放心,抬起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顫抖著的背脊,听他顫抖著開口︰「婉兒她跪在地上求我,可我還是坑殺了楊秋。」
蕭若手下一停,意識到他說的「婉兒」是楊秋的女兒,也就是方才劉鈺所說的那個未婚妻,眼神微微一變。
「楊婉……現在在何處?」
「走了……」馬超語氣低沉,失神喃喃︰「她說此生再不與我相見。」
蕭若瞬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他,卻除了「別哭了」這樣蒼白而空洞的安慰,再想不出什麼實質性的話來。
……
三軍在側,城下一片靜肅。
漸漸的城外風小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馬匹和起兵都像是泥雕一樣沉沉地站在原地,對面前這一幕視若無睹。
馬超在她的安撫下漸漸安靜下來,盔甲下原本顫抖的身體也沉寂了很多,許久許久,再次開了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楊秋嗎?」。
不等她答話,又繼續道︰「他忠心韓遂,又在涼州有威望,如果他活下來,肯定又要再挑起戰端……所以婉兒求我,我也沒有應她……」
說著,抓住蕭若的手緩緩收緊,眉心緊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一字一頓地道︰「你想要的忠誠……我都給你……平定戰亂……別讓……」
語氣已近悲音,哽咽不能成句。
「…兄弟分離,母子離散……」
說完最後八個字,馬超的聲音已經脆弱到繃緊如就要斷的弓弦,崩塌再不能吐一語。
蕭若听完,怔住了——
殺他家人的是韓遂,但是卻是她一步又一步的計謀導致的……某種程度上說,她也是始作俑者。
這次他回來,她已經做好應對的準備,甚至剛才問楊婉,也是存著要找到她為質的心思。
卻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
……
她眼底閃過深深的波瀾,收攏雙臂,遲疑又遲疑,還是點了頭︰「嗯,我答應你。」
……
就在這個時候,天邊一陣馬蹄聲響,一騎破開沙塵而來,打頭的是夏侯敦。
蕭若心里一凜,抬起頭。
只見夏侯敦已經將這一幕收入眼底……馬超跪在地上,蕭若蹲著,兩人就旁若無人地在三軍之前,城門之下,緊緊相擁
「夫人……」
詫異的語氣,這稱呼便月兌口而出︰「明公……前幾日來信……說徐榮……」提到這個名字,不禁更為頭疼︰「說徐榮下戰書了,若南邊對付不了,讓你南下支援。」
……
對這條求助的信,蕭若的反應是無視……
她移往長安,開始著手招攬人才重建這片廢墟,原本只在堳城滎陽推行的屯田制原封不動地移了過來……
地盤大得多,展開效果也大得多……不過才張開告示十余日,深戀關中沃野千里的災民便因著屯田制的利處慢慢往關中移來。
堳城幾年屯糧不少,加上從韓遂那里掠奪而來的輜重,從庶務開始,一層一層文官漸漸能養得活,慢慢建起了與以往都不相同的,正規而森嚴的文官武將的體系。
只是論功行賞的時候,只封了堳城舊部,犒賞甚多,大有提拔。
馬超為虎賁將軍,食邑七百戶。
範寧為折沖將軍,食邑三百戶。
余下皆有或多或少的封賞,只是單單忘了夏侯敦,樂進,與他們的部下。
三軍也沒有異議……因為夏侯敦只是在暗中幫助幾次,樂進更是每戰必敗……
所有人都記得,定乾坤那一戰,出力的是範寧和馬超……軍中的威信,更是以馬超為上。
……
公元194年秋,被戰火席卷了將近十年的關中大地,隨著韓遂逃往西羌,馬超帶兵剿完剩下的殘部,終于迎來了暫時的太平。
同時,南線的曹操在劉備與徐榮大軍到達之前成功地擊潰了張繡,肅清了豫州,打破了月復背受敵的僵局。
十月初,劉表大軍被擊潰,退回荊州。
十月中旬,韓遂被驅逐到西羌之地,關中大局已定。
整場大戰開始發生轉折……
蕭若拿下了西線和關中,曹操的大後方就有了堅實的保證,中原,關中連成月復地,原本是秋風掃落葉的節氣,陷于絕境作困獸之斗三月的曹操大軍,卻像是春水破冰,萬千氣象如銀瓶乍破傾瀉出的凌厲水漿……一舉扛住了劉備和徐榮的聯手攻擊。
在諸侯眼中最不可信的一幕發生了——
原本被圍到退無所退,眼看就要以大廈崩塌之勢潰敗的曹操,與淪為眾矢之的氣數將近的蕭若,竟聯手打了一場峰回路轉的翻身仗。
一個縱橫西涼,一個鎮壓中原,將就要走到窮途末路的局勢硬生生地扳了回來
這場棋局,原本已是死局。
不知何時,一子兩子的走勢變了,漸漸的變數越來越多,如水流匯成江河,奔流入海般,已帶著不可逆轉的力量席卷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