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在蕭若醉中應了她一諾,趙雲便在她帳前坐了一夜,槍橫亙在一邊,靠在柱子上,抬頭看著從高牆最上面開始,魚肚白色和朝霞一層一層翻卷開來,一夜酒香還未隨風消逝,太陽已經緩緩升起。
他看得出神……直到被身邊羅澤的腳步聲驚醒……
轉過頭去,見羅澤喘著氣,似乎是剛剛奔跑而來,在他面前遲疑了一下︰「主公呢?」
「里面睡著。」趙雲答。
說罷,見他一臉欲言又止之色,又道︰「夏侯敦可有行動?」
羅澤大驚︰「你怎麼知道……」
趙雲不語,只等他回話。
心念微微一轉便已明白過來多半是蕭若的吩咐,羅澤緩聲道︰「我帶人守了一夜,並未發現任何異動,只是……翻遍關隘的書錄,並未發現夏侯將軍出函谷關的書錄,若不是繞路秦嶺從武關走了,便是還留在關中。」
……
待蕭若睡醒之後,趙雲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轉告了她,並且加了一句︰「局勢未定,你不宜出關中,休要給人可趁之機。」
揉著疼得欲裂的頭,蕭若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看出她已有主意,趙雲便不再說話,頷首示意,轉身出了帳。
腦海里的記憶殘篇斷簡,但是依稀記得承他照顧,趕在他走出門前,蕭若忙開口道謝。
掀開簾子的手頓了頓,趙雲輕聲地答︰「應你借兵之恩,不必言謝。」
望著在他銀甲身後慢慢落下的簾子,目光再投到枕邊的弓箭上,蕭若目光漸漸深了下去。
看來淮東的局勢已經險到曹操不敢對她輕舉妄動了。
隨即轉念,便有些想笑……都已經這麼險了,前路未知,還在她的勢力里安插力量,等著以後收線……
是該說曹操這人深謀遠慮,還是自信過頭?
……
全軍共醉畢竟只有短短的一夜,熱鬧在出了函谷關以後消散一空……
所有人都知道,前方不同于關中,不是他們的地盤,是廣袤中原,和濕潤的山東淮南……是古今往來逐鹿真正的角斗場。
如果說天下是一個棋盤的話,中原就是這盤棋的天元,東漢都城的洛陽就在函谷關以東,這個地方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的中心,也只有這地勢,才能統籌八方,控御天下。
但凡要成霸業者,不得不取中原。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但天下裂變之初,在中原常常月復背受敵,最後存活的往往是四角之地的割據勢力。
而分久必合,最後四邊的勢力,一定又是沖著中間這一塊來的。
現在,分裂割據已經到了極限,接下來的,只會是慢慢慢慢合攏……
這一場戰爭由一封血衣詔挑起來,說是滅漢賊曹操,實際上卻只是給了各家的勢力一個殺進中原的理由……
也就是分到不能再分之後,所有人都開始嘗試「合」了。
因此再入中原,全軍都能感受到局勢的巨大變化。
最大的變化中原的亂軍明顯地變多,各家的勢力都有,這些散兵是最不安定的因素,無家可歸,餓極了就搶掠村莊,一路上趙雲看不過,出手滅了好幾伙,盤問之下,大都是袁術的殘部。
「豎子養賊兵。」已過了汜水關,再滅掉一群袁術殘部之時,鮑旭終于忍不住罵咧出口︰「袁術的殘部倒是從壽春一路到了西涼」
「西涼也有?」听到這句話,正掀開馬車簾子瞧著外面狀況的蕭若驚訝地問。
「怎沒有……」鮑旭對她的態度還是十分復雜,礙于趙雲的面子不敢太放肆,卻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表示厭惡她的機會︰「你的地盤,涼州刺史你自己尚且不知?」
剿匪一事之前都交付給馬超,如果真有袁術的舊部逃竄到涼州去作惡,應該被當做馬賊一起滅了。
正思忖間,只听鮑旭冷笑一聲︰「我們都在安定遇到了好幾伙,還有袁術的親兵……」欲再譏諷幾句,那邊趙雲已經收拾完了殘兵上馬,聞聲薄唇抿緊,回過頭警告地瞪了鮑旭一眼。
鮑旭立馬噤聲,一言不發上了馬。
從未在趙雲面上看到這樣的表情,蕭若微覺詫異,只是未來及細想,前方已經到了滎陽舊境。
遙遙看見熟悉的山水,心里就微微一沉。
此時已近初冬,天際暗沉,青山凋敝,遠遠地圍著遠處的城郭,依稀有蕭蕭流水,自北合浦津流過。
滎陽自從楊含撤走之後就是曹操的地盤,此刻遙遙見到他們的隊列,城樓附近便是一陣喧囂,跟著太守,校尉,帶著一路兵馬魚貫而出,馬匹還未站穩,便已經開口詢問︰「來者可是蕭夫人?」
蕭若應了聲,他又道︰「司空昨日軍情加急而來,淮東戰事吃緊,要夫人即刻帶兵南下。」
听到太守這句話的時候,趙雲下意識就回過了頭,詢問的目光投向蕭若。
蕭若沒說話,只是靜靜回視著他。
那太守等不到答話,一臉的茫然,蕭若忙笑了下對他說︰「不是我不想答復司空,只是這次大軍的主帥並不是我。」
听到這話,太守瞬間愣住了,如何一隊涼州人馬的主帥竟然不是涼州刺史本人。
「是他。」蕭若指了指趙雲的方向。
曹操在讓他傳信的時候,已經想好,不管是答應還是拒絕,都有辦法……可是令這太守詫異萬分的是,萬萬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情景——
瞬間不知道該勸說誰,太守的目光在蕭若和趙雲二人之間逡巡。
趙雲起初有些疑惑,開口試圖反駁,隨即想到虎符確實在自己手上,蕭若說的話理所當然,然而確實是有哪里不對勁,只是還未來得及細想,太守一臉期盼的目光已經落到了他身上。
趙雲臉色瞬間便是一僵,想了想,面有難色地答道︰「實不相瞞,在下此行目的在許昌。」
「可……」那人不死心,試圖勸解,趙雲卻始終禮貌而疏離地決絕,口風未有一絲軟下來。
說到最後干脆揮手傳令,下令大軍出發。
馬匹一路往前走,太守一路跟著,嘴不停地動,趙雲卻一字也說,表情都變也未變……
直到最後,太守終于死心,回過頭看向蕭若……
蕭若正一邊看好戲,見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遺憾地笑了笑,表示她愛莫能助,然後轉身鑽進了馬車里。
……
從滎陽過境,淮東的戰事越發險了。
馬超帶去的援兵也無法挽回頹勢……徐榮半月之內,便攻克了曲桐關,逼得曹操大軍退兵溍水之南……
曹操幾經合計之下,決定取奇招,避過徐榮這塊難啃的硬骨頭,轉攻其後方的劉備,扼斷他的糧草馬匹來源。
然而曲桐關一守,徐榮穩穩扼住了豫兗交界的咽喉,憑著曲桐天險和半月勁弩,竟讓曹操繞不過去
也不敢把缺點暴露給這匹殺紅了眼的獨狼,貿然采取大迂回之策……
因此……所有的希望落到了剛入中原的蕭若身上。
五千人馬,夠在後方打破僵局了。
……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等來的是這個結果——推說主帥不是她
接到此信曹操不禁失笑,眼里卻有怒意沉沉如鐵,沉默片刻,緩緩踱到書桌前,提筆親書︰「卿可有意司隸校尉?」
筆停了一下,苦笑道︰「孤未曾想到落到給一個小女子服軟的地步。」
一邊的郭嘉正低頭看著桌上的一半截殘箭,听到這話,抬起頭來,眯眼微笑︰「明公,蕭若並非小女子。」停了停,漫聲道︰「她的嚇人之處,嘉可是親身嘗試過的。」
說完嘖嘖出聲,佯裝打了個寒戰,低下頭又去看那箭弩去了
曹操眼楮盯著「司隸校尉」這幾個字,若有所思,似乎沒听見郭嘉的話,許久才反應過來,挑眉一笑︰「奉孝在她手里吃過什麼虧?」
「明公恕罪,這個說不得。」郭嘉沒抬頭,緩緩地答。
曹操眼底掠過狐疑之色,掩住不表,也不再追問,慢慢在信里加了一句︰「唇亡齒寒,還望卿斟酌行事。」
這封信送去之後,來的回信卻是——
「司空,現在元帥是趙雲。因為我的話沒有人听。我曾下令令夏侯敦出關中,他沒听命行事,為何現在三軍又要听我調令?如果三軍該听我調令,那夏侯敦沒有遵命出關中,算不算違抗軍令,當不當斬?」
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曹操手一緊,幾乎要將紙張捏碎在手里……
這是蕭若給他的信里寫得最長的一封,字字句句間透著森森殺意,最後四個字,更是稜角吐出殺機畢現。
他指節用力得發白……緩緩閉上眼楮,揉著眉骨,冷冷道︰「元讓被發現了,好個蕭若……孤若說元讓不該殺,她就可堂而皇之推說自己調動不了三軍,孤若說元讓該殺……」
夏侯敦……他的同族兄弟,心月復中的心月復,武將之中最得他信任之人……讓他如何下這個令?
「主公也太急了一些。」並不知他錦囊留書一策,郭嘉淡淡道︰「現在還是用人之時,主公怎好與她爭奪到口之食。」
曹操霍地睜眼,看向他︰「關中……八百里秦川,亡秦滅楚之地,怎能讓她站穩腳跟?」
「可……」郭嘉嘆了口氣,輕輕道︰「事至如今,又能如何……」說著將手中的箭矢舉起︰「主公還記得曲桐關上的弦月勁弩?」
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到這個,曹操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便神色凝重地點頭接口︰「近日來我軍折損巨大,無非是因為此物。」
「嘉仔細看了看這勁弩的箭矢。」郭嘉道︰「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說著舉起兩支箭矢,指指右邊的,又指指左邊的,緩聲道︰「主公可發覺什麼不妥了。」
發現兩只箭矢的尾羽長度相差甚大,曹操不禁蹙眉︰「這是……」
「嘉一直很好奇,區區半月勁弩,為何能令天下諸侯聞風喪膽,令曲桐關躋身二十八險關之一呢?」停了停,又道︰「為何我們據守曲桐關的時候,卻奈何不了徐榮呢?」
此時正有風,吹卷著帳簾翻飛,曹操看在眼里,心里驟然閃過一道亮光︰「風?」
「是。」郭嘉嘴角擒了一絲笑︰「有意思得很,曲桐關建的地方剛好是個風口,而不知為什麼,這里長年吹東風,很少吹一次西風。」
兩人目光交匯片刻,各自已經心照不宣……曹操陰沉著臉,轉身在給蕭若的回信里寫了兩個字,僅僅的兩個——該斬。
……
曲桐關上的弦月勁弩都用比平常長得多的尾羽,這是因為光是弩射程有限,而借著長年盛行的東風,弩的射程和力道都會被大大提升,也就是說……曲桐關之險,在其拒西而不在其拒東。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守關的時候奈何不了從東面攻來的徐榮……而徐榮佔據了曲桐關之後卻令他們棘手萬分的原因。
因為當初,勁弩逆風,箭矢不但射不出多遠,反而會被風向所阻。
現在,一開弩,借著東風,卷著箭矢漫天刺來……
方是這個險關最厲害的地方。
換句話說,要打開僵局,只能從曲桐關的另一面入手。
「敗徐榮者……非蕭若莫屬。」郭嘉含著笑,說完這句話,眼底卻劃過了深深的悲哀——明公還是回了。
「孤也是……不得不為此。」扶手看著被風卷起一下一下撲著地上的帳簾,曹操語調低沉……
郭嘉眉宇間還是平和的笑,慢慢將箭矢收起來,抬起頭,瞬間便看到了他眼底閃過了微微濕意……瞬間便愣在了當場。
「棄車保帥,帥情何以堪,壯士斷腕,最痛的還是那壯士。」郭嘉站起身來,低聲道︰「明公……不必太過自責。」
曹操手指握緊,咬著牙,黑沉沉的眼眸如一泓深潭,泛出層層疊疊的寒意來。
………
收到曹操同意殺夏侯敦的回信,蕭若有些詫異,原本只想逼他一下,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就妥協了。
立馬轉手將這封信送往函谷關,並好心地讓人準備了一壺毒酒帶去。
夏侯敦這樣血性的漢子,真的看到這封信絕對會喝下毒酒,這點她很相信。
……
培植一個人需要千百句話,而毀掉一個人只要一句話,有時候更短,短短兩個字就可以。
「該殺」
反復喃喃了這兩個字幾遍,不難猜想夏侯敦在看到曹操親書的這兩個字的時候會是什麼心情。
一腔的赤誠換來殘忍的背叛——
該是怎樣的天塌地陷,心灰意冷。
……
最後說服趙雲先去支援曹操還是用的先斬後奏的法子,由于這條路趙雲和白馬義從是第一次走,所以是由蕭若的人帶路,加上趙雲令人十分有機可趁的方向感……所以等他發覺前方眼熟好像是進入了曾經來壽春會盟過的豫州境內時……已經晚了。
以箭相脅以死相逼,使勁渾身解數,說得口干舌燥,外加承諾一個月之內絕對去許昌,安撫好發現這個事實以後氣得炸毛的趙雲,花了整整一天時間。
勘察地形決定行軍路線,用了三天時間,調集糧草,五天時間,最後遙遙可以看見曲桐關的時候,蕭若卻止步了。
她原定的計劃是花十天準備,只是最後一整天,就花在了遙遙看著曲桐關上。
這邊的瞭望台很高,一眼看過去,雲蒸霞蔚的山峰之間,險關像是架在群山之巔,雲海之上……峽谷並著高山,曹操送來的情報里永遠吹著不變的的東風……
這個方位是最有利的。
而且常吹東風的話……可以用火攻。
這些都已經策劃好,甚至柴木和火油都已經運到……整整一天,她卻踟躕不前。
火燒起來,仗打起來,刀兵不認人……
武運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到了盡頭,誰都不知道。
她或是徐榮,都不該死在這麼荒謬滑稽的一戰里。
……
蕭若看著險關發呆,漫漫長長的白日,從天光初起到日暮四合,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望著曲桐關。
近在咫尺,猶如遠在天涯。
不知怎麼,腦海里忽然想起了新婚之夜,他們之間那個唯一許過的諾言——
以後什麼仗,一起打。
……
一語成讖,現在還是一起打,站成了敵對,打到了一起。
天黑了下來,漫天星子沉沉,在帳里輾轉反側了許久,蕭若睜開了眼,掀開簾子出了門。
夜晚的營帳里時不時走過巡邏的人……遠處白馬營的地方還在篝火叢叢……
前方不遠處,劉鈺往篝火里加柴,看見他出來,笑了笑道︰「姑娘怎麼還沒睡?」
蕭若沒說話,慢慢坐到了篝火邊。
劉鈺沉默地撥弄著火……
抬頭望著軍旗上的「蕭」,隨著風飄得久了,映在眼里像是要被夜風卷走。
「劉鈺……」這麼久來,還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舊時的語氣喚他的名字,劉鈺怔了一下。
「當初將軍常穿什麼顏色的戰袍,你記得嗎?」。
「青色里襯玄甲的。」劉鈺想也未想便順口答出了。
「嗯……我記得也是青色的。」蕭若若有所思,沉吟許久,終于下了決定,立起身來︰「你現在去傳令三軍,明日晚上火攻曲桐關……暗箭一律不能射殺青袍玄甲的人。」
說到此處,又覺得心里一震,手指握緊,下意識想收回……話卻還是停在了嘴里。
只避開劉鈺的視線,轉身回了營。
劉鈺在怔忪了許久,方離去傳令……
……
終于能放心一戰的時候,第二天清晨,哨兵卻傳來了一個令所有人心驚的消息——
不必打了……
曲桐關空了。
徐榮大軍,一夜之間,已經撤得干干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