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帝話音一落,整個高台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落針可聞。
諸侯慢慢地遵從著他的話立起身來。
曹操位居三公,見天子可不拜,因此一直默默站著,細細打量著每個人的臉色。
袁紹官至大將軍,爵位更在曹操之上,本也可以不拜,然而剛才似乎是有些受驚,竟下意識地行了禮。
此時再立起,看曹操一眼,眼底盡是無處宣泄的憤怒——
……
久久,都沒有人質疑那一句……天下本無蕭若此人。
雖然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是仔細想一想卻在情理之中。
首先一個女子得以躋身諸侯,封侯拜將便是令天下英雄都側目懷疑的事。
再者見過蕭若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壽春會盟之前連名字都不為外人所知——只喚以蕭氏。
後來更是听聞此女常臉罩鬼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許昌傳來獻帝瘋傻的消息和蕭若在關中嶄露頭角的時機又剛剛好契合。
……
可是……越想又有人覺得不對。
徐榮之妻這是怎麼回事?
火燒重華殿又是怎麼回事?
天下都是他獻帝的,為何又要偽裝諸侯?
而且壽春會盟上曾經一度現身的女子,被劉備稱為蕭若,雖然看得出來面上改容過,但是確實是女子之身……
……
眾人的表情幾乎都是一樣……驚詫過後是深思,深思過後是懷疑。
懷疑卻沒有人第一個問。
畢竟劉協好歹是大漢天子,他說蕭若是他,當眾質疑豈不是要明著和天子叫板?
似乎能洞穿眾人所想,尤其是看到孫策緊緊皺著的雙眉,獻帝腦海里浮現出昨晚蕭若對他的叮囑——
諸侯之中,至少有三個人是親眼見過她的。
一個孫策,一個呂布,再有一個徐榮。
最後,那個令他恨得不行,此時為了翻身又不得倚靠的女子嘴角漫出了一絲微笑,說。
推給董卓和韓遂吧……反正死無對證了。
……
獻帝沉默了一會兒,握緊拳,目光郁郁,照著早就在心里演練了好幾遍的話,輕描淡寫道︰「朕流落董卓之手時,董卓曾意圖弒君,徐榮……」提到這個名字,眼前陡然浮現出方才董蘭與此人扯不清的樣子,不由咬牙︰「徐榮救駕,將朕藏了起來,找人冒充了朕……為此與董卓反目,虎牢關下董卓留他八千騎在外對付五萬大軍就是要置他于死地,這個……愛卿知道吧?」
獻帝將目光轉向了孫策。
後者點頭︰「臣親眼目睹此戰,然……」
還未問出口,獻帝又道︰「董卓權宜之下找了個面容相似的冒充朕,後來朕就藏匿于徐榮府邸,因董卓利傕郭汜一直未除,不得已以女子之名求一地平安……」頓一頓,望向曹操︰「後來曹愛卿掃除關中董卓余孽,迎帝入許昌,我才去了許昌,換下了董卓找的那冒牌貨。」
眾人皆納罕不已——只听說蕭若在宛城之戰被曹操俘虜帶到了許昌,卻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至于血衣詔之事,實則是……朕……听聞韓遂有叛變之心,以血衣詔引他上鉤,好一並除之……幸得天命佑我大漢……終平定了關中。」
侃侃而談下來,已有些口干舌燥,然眼里的光卻鋒利了︰「這次朕來豫州……徐愛卿忠君,不願于朕正面為敵,因此從曲桐關退了兵……朕、原本想來調和眾愛卿的紛爭,沒想到也因此避過了一劫。」說著,目光如電,驟然轉向了袁紹。
腦海里浮現出在連弩火箭下呼號痛哭的宮人……手指握緊,眼里泛出紅色︰「袁愛卿,你當許昌的人死絕了嗎?竟然干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朕駕崩了于你有何好處你是四世三公的名聲罩太久了,想君臨天下嗎?」。
話說到最後,已經是嚴厲的質問了。
這話若是旁人所說,可大可小,但是若是出自一朝天子之口,就是最大的責難。
就算他袁紹是諸侯中的最強,有廣布天下的力量和名聲,獻帝就是一個氣數已盡的空殼君王,但好歹有一項強過他——
他是天子。
憑他名聲再大也大不過他。
家底再厚也厚不過他。
要跟他論四世三公……他還論幾輩帝王
一時之間找不到反駁的話,袁紹只能沉默。
這一局他已經沒有後招,這就意味著短時間內是翻不了盤了,所以此時唯有一個字,忍。
「陛下恕罪。」
袁紹只得道……「紹律下不嚴。」
獻帝還要說話,只听曹操輕輕咳了一聲,只得暗暗蹙眉,隱而不發。
曹操深知,現在能得袁紹退一步已屬不易,吞虎要慢慢來,逼急了他調動河北兵力要拼個魚死網破就不妙了。
獻帝深深吸一口氣,側過頭冷冷看了一眼劉炎:「朕還年輕,子嗣尚多,要立太子還早了點。」
袁紹唯有應諾而已。
再看一眼趙雲︰「朕先回營,袁紹今日之內將董蘭和劉炎給朕送來。」
袁紹拳頭驟然握緊。
「怎麼?」
察覺他不願,獻帝眯起眼。
逼視著他的眼里竟隱隱有令人難以招架的君王之威——
此時所有人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君主一樣盯著這個身形有些羸弱的少年看。
這還是朝堂上那個總是低眉順目的獻帝麼?
這個人一眼就看清楚了朝中已空的形勢,臥薪嘗膽蟄伏于徐榮府邸,避過董卓之鋒,又暗暗培養自己實力,以天子之身混跡諸侯之中……以女子之名封侯敗將……明里暗里操控著天下大勢……
想到此處,眾人心思皆是瞬息萬變。
原本以為大漢氣數盡了,但是現在獻帝親自握住了關中,兵力已有不下十萬。
手下又有賈詡、馬超、趙雲等能人異士……
還有曹操這個梟雄輔佐。
無一例外的,所有人心里都浮現出了一個人——
王莽之亂之後,收拾河山,再創乾坤的……光武帝劉秀。
……
孫策這等忠君之人自然是欣慰的……可欣慰歸欣慰,這不等于不懷疑——別人倒也罷了,他可是和蕭若短兵相接朝夕相處過的,那還能有假?
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陛下……贖臣無禮……那……那個女子是誰?壽春會盟上的。」
「朕既然要冒充女子,自然有必要有時讓人出面……便叫一名女子代替。喚之蕭若,這是假名,掌權的也自然是朕……若與諸侯共逐鹿,鹿死誰手?」獻帝道︰「故朕取了此名,若,假若的若。」
話說到這樣,孫策也不好再問。
諸侯俱都沉默。
獻帝口出「逐鹿」二字,顯然是巨大的諷刺。
一個「若」共逐鹿,更是像火辣辣的鞭子抽下來。
一些老的漢臣,諸如孔融之類的,已經微微感到老臉掛不住了。
……
此時,山下營帳外,馬超正靜靜盯著山頭的那彎彩虹看。
賈詡站在他身邊。
「听說局勢已經扭轉過來了,姑娘這一步走得妙極。」賈詡道︰「從此以後,再不愁天下名士不來投。」
以前最缺的就是名聲,借著袁紹提供的屠蘇之祭諸侯齊聚的大好機會一招偷梁換柱借尸還魂,獻帝是蕭若,蕭若是獻帝,只怕一回關中,那些名士排著隊要擠破了大門。
想到此處,馬超還是忍不住想拍桌子︰「主公到底是如何想到這麼絕的法子的?」
「還要謝謝曹操。」
想到一天之前風雨欲來的形勢,馬超還有些後怕︰「听說以前為了躲他,主公才戴面具。」
諸侯中除了曹操以外沒有人拉下過鬼臉面具,那麼面具後面到底是誰只能是永遠的秘密。
「首功非子龍莫屬」賈詡道︰「若不是他救下陛下帶回來,只怕現在劉炎已登基。」
「嗯。」馬超肯定地點頭,這次要不是趙雲忽然回來,還帶來獻帝這麼一份大禮,怕是真要走到絕路了。
賈詡還在笑,猶自嘆服不已︰「曹公敢挾天子以諸侯……主公更是大膽……讓天子冒充她……」
馬超卻還是有些不安︰「陛下……一會兒記得讓子龍好好帶回來。」
賈詡點頭。
馬超轉過了頭,指著天上的彩虹︰「我怎麼覺得這看起來這麼奇怪?」
尋常的彩虹都是彎彎勾著,這確實倒掛著的……
而且沒有下雨沒有山嵐,這彩虹到底是怎麼來的?
瞬間腦海里好像劃過一絲什麼異樣……
但是卻空落落地抓不住。
「袁紹的謀士想必是早就算準了今日會有禹舜橋,所以才修築祭壇。」賈詡沉默了一下,繼續道︰「然……古書上記載的禹舜橋,並非是這個模樣。這幾月以來,天象有異,詡以為,無故出虹有違天道,此斷非吉兆。」
這才想起來有什麼事情忽略了,賈詡皺眉問︰「說起來……主公去哪里了?」
「你也不知道?」
馬超愣了一下,月兌口而出。
意識到確實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見到蕭若現身,早上趙雲找過,以為是今日不宜現身,喬裝了或是躲起來了,因沒有時間故而沒有細察。
但是到現在都一直沒出現,連賈詡也不知道她的去處。
瞬間,腦海里同時掠過方才听人說獻帝開口的那一句……天下無蕭若。
當時听來只覺心中大快,現在卻覺得玄機深藏,越想越覺得背脊發涼。
二人心里俱都微微一沉,意識情況到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