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您您……」
跑堂小二全身骨頭直抖,噤若寒蟬。
希彥斜睨了他一會兒,眼楮余光一掃,將廳中眾人神色收入眼中,忽然,她「咯咯」一笑,懶懶地往椅背上一欠,沖小二擺了擺手,「開個玩笑嘛,不就說你們菜做的不好了嗎?緊張什麼,去去,給本姑娘拿壇女兒紅來。」
方才的緊張頓時消弭,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小二余驚未消,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如蒙大赦朝後堂跑去,邊跑邊喊,聲音還有些發抖,「女兒紅一壇——」
希彥笑盈盈地拿起筷子,又夾起一塊鵝肝,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渾然忘記了,剛才還說人家做得不好來著。
樓里的客人也都低下頭,繼續跟身邊的友人,邊吃邊聊,只是聲音比先前小了許多,倒有點像竊竊私語,時不時地還朝窗邊的希彥隱晦地瞥上一眼。
不多會兒,小二一溜煙兒從後堂跑了出來,手里抱著一壇女兒紅,小心翼翼瞟了希彥一眼,放到桌上,「客官,您的女兒紅。」話未說完,腳上就已經做出了開溜的動作。
「小二啊,」希彥仿佛沒看到小二那一臉巴不得離她十萬八千里的倒霉相,一副談興正濃、「我倆多聊會兒」的愜意模樣,「你們主子……」
「主子」!
一听這兩個字,小二腿又開始打顫了,臉上的倒霉相立馬扭曲起來,可憐巴巴地盯著希彥,拼命地以目傳「情」,無聲地傳遞著內心的吶喊︰姑娘,小的沒得罪您吧?您放過小的吧姑娘,小的上有八十歲的孩子,下有三歲吃女乃的老母(可憐的娃,腦袋嚇打結了)……小的不想去菜市口溜達啊……
如來佛祖……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二郎神君……哪吒三太子……不拘是什麼啦,救命啊……
不知是否因小二誠心的呼喚(怨念太強?),希彥剛剛開口,門口就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調弦聲。
希彥的注意力被吸引,扭頭看去,無奈窗戶紙不透明,看不真切,打量了一下這落後的「老古董」,希彥嘿嘿一笑,伸出食指,哈了口氣,「咚」,在窗戶紙上扎了個小洞,一只眼楮朝外看去。
嘿嘿嘿,她早就想這麼干了,電視上月黑風高做壞事都是這麼干的,比玻璃方便多了(方便?!你確定?!難為你大白天的一只獨眼偷窺)。
小二瞪著眼楮,看著平整的窗戶紙上多了個小洞,欲哭無淚,這青天白日的……話說姑娘誒,他該找她要賠償嗎?
樓里眾人也是一頭黑線,一個個眼角抽搐。
嗯,白色的衫子,白色百褶裙……一身的白,比她這死了姑姑的還像守孝的,柔柔弱弱,懷里抱了個琵琶,旁邊還有個拉二胡的老頭。
喲!傳說中的小白花嗎?從看到「龍源樓」起,希彥就心里有底了,已經有了個還珠,再來一個梅花,倒也不稀奇,反正這個世界不是電影,就是電視,或許還應該加上小說,總之是,人創造出來的,虛幻啊虛幻。
人生如戲嘛!一出戲,還是兩出戲,不都是戲嗎,一樣一樣!
不過,誰知道還真這麼巧,這就踫到了?果然是戲啊,場景都是安排好的。
嘖,可惜窗眼太小,看不見表情,不知道有沒有提前哀哀戚戚地哭喪?
「月兒昏昏,水兒盈盈,
心兒不定,燈兒半明,
風兒不穩,夢兒不寧,
三更殘鼓,一個愁人!
花兒憔悴,魂兒如醉,
酒到眼底,化為珠淚,
不見春至,卻見春順,
非干病酒,瘦了腰圍!
歸人何處,年華虛度,
高樓望斷,遠山遠樹!
不見歸人,只見歸路,
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關山萬里,無由飛渡,
春去冬來,千山落木,
寄語多情,莫成辜負,
願化楊花,隨郎黏住!」
歌聲倒是清脆,咬字也清晰,從喉中源源涌出,倒也真稱得上是像溪流緩緩流過山石,潺潺的,輕柔的。也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是首優美的小詩。
只是那哀哀戚戚的曲調,怎是一個幽怨、纏綿了得?
希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白花,果然功力非凡吶,就連面對紅花會,都沒讓她愛新覺羅•希彥有半點異色,偏偏這小白花一張嘴就做到了,佩服!佩服!
一瞅跑堂小二,滿臉「瘟神駕臨」的菜色,希彥樂了,興致勃勃伸手一指,「外頭這是……」
小二好像也忘了希彥的「恐怖」,立馬苦著臉抱怨起來,「哎喲,客官吶,您不知道啊,這白老爹父女倆上個月就來到咱這龍源樓,求著掌櫃的,說要賣唱討生活。我們掌櫃的拗不過,又看他們可憐,就讓他們試試,誰知道這白姑娘張嘴就唱出這麼些……這麼些……不著調的曲子。咱們這可是正經的買賣,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光天化日的……您說……唉,有傷風化不說,把咱的客人都給嚇跑了。我們掌櫃的沒法,叫她換首曲子,誰知道,一說她就哭,還說什麼‘慈悲’啊,‘不要欺負她’之類的話。把我們掌櫃的給氣得啊,差點厥過去。這現在趕也趕不走了,不讓她進來,她就賴在門口,您說這……」
「這樣啊……」希彥嚼著塊香香的蓮藕,眼楮賊亮,指揮小二,「去把他們叫進來。」
「啊?」小二張大嘴巴,瞪著希彥,他沒听錯吧?他剛還說費了老鼻子事才把他們趕出去,這就要他再把他們叫進來?
「啊什麼啊?」希彥眼楮一瞪,「本姑娘要親眼瞧瞧那滿嘴‘願化楊花,隨郎黏住’的,是個什麼稀罕玩意兒,不行啊?」
小二要哭了,哀怨地看了希彥一眼,終于苦逼地往門口走去。
他怎麼就忘了呢,這位可是來老虎頭上拔毛的啊,嗚嗚……掌櫃的,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只是今兒出門沒看黃歷……您老可千萬別炒了小的魷魚啊,小的是被逼的……
白老爹在後跟著,小白花在前,柔弱地邁著屑碎小步,低眉斂目地跟著小二進來,烏黑的頭發,挽了個公主髻,髻上簪著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著流蘇,走路時,流蘇就搖搖曳曳的,從希彥側坐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白白淨淨的臉龐,柔柔細細的肌膚,雙眉修長如畫,鼻子小而挺。
長得倒是不錯,而且下顎微垂,恰好露出白皙優美的天鵝頸,曲線美好。
希彥眸中精光一閃,這女人,很會展露自己的優勢啊,小步子邁得窈窈窕窕,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低眉斂目,但實際上卻並不畏怯。
看來,腦殘其實也並不見得真的是沒腦子啊,可惜,見識少了點。
白吟霜跟著小二進來,在看到小二說的請她進來的「貴人」時,瑩瑩如波的水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失望。
希彥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繼續暢游在美食間,眼楮卻瞥著她,「怎麼?很失望?可惜了,叫你進來的,不是什麼有錢的公子少爺,甚至連男人都不是,嘖嘖,浪費小美人你一番辛苦做出來的勾人表情啊。」
「啊,不,吟霜……吟霜不是……」小白花瞬間紅了眼,受驚的小兔子一樣,清淚涌上水眸,楚楚可憐地抱著琵琶縮了縮。
嘖,這演技!希彥暗贊一聲。
不過,比演技是吧?不知道本姑娘跟聖母花在一個屋檐下待了好幾個年頭嗎?
希彥臉上的肆意一收,放下筷子,眉宇間染上無限哀愁,再趁上先天的柔弱身段,跟紫薇聖母花七八分相似的嬌美面容,瀟灑張狂的一代俠女(魔女?)瞬間化身聖母花,讓廳中一干人等眼楮都快瞪凸了,一邊的跑堂小二張大了嘴,下巴也快掉到地上了。
「吟霜?你叫吟霜嗎?哦,吟霜,想不到我可以在這里听到這麼美好的曲子。我太感動了,我太激動了……你是為了討生活才出賣這麼美好的曲子嗎?哦,可憐的吟霜……可是你知道嗎?這里是京城,不是你儂我儂的江南水鄉,滿人並不喜歡這樣美好輕柔的曲子。哦,可憐的吟霜,你看,你唱了這麼老半天了,那些人竟都避如蛇蠍,沒一個正經搭理你的,都當看戲玩兒了,難道竟沒有人告訴你這些滿洲男兒的喜好嗎?哦,可憐的吟霜。」
乍見如此迅速的變臉,白吟霜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愣住了,眼眶里打轉的淚水都停了,愣愣地看著新出爐的希彥聖母小嘴巴「balabala」,不過好在,最後一句話她听進去了——
滿洲男兒的喜好!
希彥從白吟霜懷里拿過琵琶,臉頰動感地保持四十五度美好角度,雙目微闔,又長又卷的睫毛輕輕顫動,眉宇間幽幽哀思,縴指微挑琵琶弦,櫻唇輕啟︰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嘿嘿嘿嘿參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說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嘿全都有哇)
(水里火里不回頭哇)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
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
「噗——」
「噗——」
廳中,無數人噴了!
「噗——」
樓上包廂里,一位年輕的貴公子噴了,一口茶沫子將對面的另一位貴公子噴了個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