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樓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的炕桌上擺著那張賣身契,李敢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就低頭垂手站在一旁,李玉樓說聲拿筆來,門外早就準備好的喜珠就端著筆墨紙硯進來。
李玉樓取筆沾了墨,在賣身契上的姓名空白處寫下「蔡微」二字,擱下筆,便一直盯著那已經變得黑紅的指紋發呆。
屋里變得很安靜,李玉樓僵硬的身體傳出逼人的殺氣,喜珠和李敢站得離床遠遠的,大氣也不敢喘,半晌,听到李玉樓淡淡地說聲出去,這才上前端了炕桌下來。
賣身契已被李玉樓收好,李敢就鞠個躬走了,喜珠則留下鋪好被褥,伺候李玉樓睡下,這才退到外間,抱床棉被睡到羅漢床上,瞪著漂亮的大眼楮想心事。听見里面不斷翻動的聲音,喜珠暗道主子權傾李唐朝野,卻也有這許多不順心的事,果然書上寫得好,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
翌日,喜珠照例在寅末時分叫起,伺候更衣的時候便看見李玉樓眼底的暗青,正想著等下要去廚房弄個煮雞蛋給主子敷一敷,門外有個軟糯的聲音響起︰「少爺起了嗎?奴婢要進來了。」
李玉樓和喜珠同時一愣,喜珠偷偷拿眼瞧了瞧主子的臉色,見他只是驚訝得揚起眉毛,並沒有拒絕的意思,便笑著喊道︰「蔡姑娘進來吧,少爺已經起了。」
采苓端著銅盆進來,里面注了半盆溫熱水,縴細的右胳膊上搭著一條雪白的洗臉帕子,她在木架上放下銅盆後,才發現她左手掌心里還握著青鹽缸子,李玉樓暗暗稱奇,在府里應是三個丫鬟干的活,她一個人就全做完了,看她動作很嫻熟的樣子,李玉樓對自己的猜測產生了懷疑,難道她真的只是侯府的丫鬟……
采苓很平靜地服侍李玉樓梳洗,甚至還幫他梳了發戴了冠,整個過程順利得連她自己都覺不可思議。原來,放下思想包袱伺候這個男人也不是太難的事,他不生氣的時候也不是很嚇人的。那叫喜寶的男孩送來早飯,一邊幫他布菜一邊吱吱喳喳說著廚房里听來的八卦,也沒見他有不耐煩,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采苓糾結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惡魔也有打盹的時候?
靜靜地看著李玉樓吃了飯,和喜珠喜寶一起送他出了門,看他帶著李敢和一隊侍衛離去,大紅色官服耀眼奪目。采苓默默地站了一會,轉回去幫著喜珠喜寶收拾好房間,拒絕他們一起吃早飯的邀請,提起裙腳往廚房去。
耳濡目染,再加上今早轉了一大圈,采苓對這李唐國駐長安的驛站已經有了大概了解,也清楚知道李玉樓就是此次李唐來訪使者,具體有些什麼任務不知道,但李唐國主求娶長寧公主的國書就是他遞的,兩國邦交,其中隱藏了多少黑暗勾當,偷偷模模從青樓買來自己,也許真有說不出的原因。
如今,采苓不想再沾染這些腌漬事,現在的她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做一個低調安分的小丫鬟,等到合適的時候贖回賣身契,把馮氏從定遠侯府接出來,再到偏僻的小山村買點田地買座莊子,安安靜靜地過一生。當然,在這期間,周氏母女的仇是一定要報的!
再次充滿動力的采苓嘴角揚起了微笑,步子輕快起來,粉藍色繡蓮花纏枝暗紋的裙子從薄霧中滑過,溢出一道優美的流線,她就象一只快樂的精靈,看見她的人都會被她的快樂所感染,驛館里響起善意的笑聲。
采苓走進廚房,里面的忙碌已經告一段落,廚娘們三三兩兩地散坐在外面,有的在吃早飯,有的在洗衣裳,還有的在聊天順便擇菜。一見采苓,楊嬤嬤便走進廚房,很快端了個食盤出來,里面是一碗雞絲面一碟饅頭一碟腌蘿卜,她對采苓招招手,在廚娘們曖昧的目光中將采苓帶到一間庫房,里面堆放著米面蔬菜蛋油,還有張矮矮的小圓桌和幾把小凳子,大概是廚娘們經常休息吃飯的地方。
「楊嬤嬤……」采苓迫切地想知道馮氏的消息,但楊嬤嬤象是忘了這回事,急急地把食盤往她面前一推,讓她快吃。
「那李敢李侍衛特意交待了,一定要讓蔡姑娘吃飽吃好,姑娘若是有什麼想用的,可以跟嬤嬤說,就是想喝參湯吃燕窩,也是可以的。」
楊嬤嬤頭低垂著,采苓看不見她的表情,但這番話還是挺讓她感動,道了聲謝,說跟大家吃一樣的就好,不用特意為她準備,便拿起筷子吃起來。
跟昨晚的雞湯一樣,這碗雞絲面里也有藥材的味道,采苓眉頭一挑,心里明白定是放了避子藥,她瞥了一眼楊嬤嬤,悶聲不響地把面吃了,湯也喝光,還吃了一個饅頭,這才放下筷子說飽了。
楊嬤嬤把碗筷收了,又出去取了兩碗茶水進來,把門小心關好坐下後,臉色便有點不好了,為難地欲言又止,采苓心里咯 一下,嘴唇發抖著問︰「可是我家夫人出了事?」
楊嬤嬤長嘆一聲,點點頭,「今早我特意跑到定遠侯府附近的早市采買,听說那府里的馮大夫人前天中午就重病不治,去了……也不知得的是什麼惡疾,竟連停都不敢停,連夜抬去廟里燒了……一塊抬走的還有個貼身丫鬟,留書說是主僕情深,要跟著主母去,吃了砒霜,入夜送飯的婆子發現時,兩個人都硬了……」
采苓兩眼直直地盯著楊嬤嬤上下彈動的嘴皮子,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兩個字︰去了……
她木木地站起來,開門出去,甩開追上來抓住她的楊嬤嬤,機械地邁動雙腿,行尸走肉一般回到房里,軟倒在地上,雙眼空洞無神,指甲一下一下摳著地面,重復地說著︰「去了啊,怎麼不等我呢……」
有人闖進來,大聲地喝斥,她象是沒听見,繼續自言自語,指甲都斷了,十個手指頭血肉模糊,但她還在一下一下地摳著,直到被人抓在手里固定住,她才慢慢地轉動脖子望著來人,愣愣地說道︰「夫人去了呢,燒了,什麼都沒了。」
「嗯,我知道了,明天帶你去看,好不好?」李玉樓將她抱上床,用棉被蓋住她冰涼的身子,她的視線跟著他走,仍是愣愣地問他︰「燒了,什麼都沒有了,怎麼去看呢?」
「沒關系,我會想辦法。」李玉樓扶她起來喂了安神茶,把手蓋住她的眼楮,在她耳邊溫和地低語,「你睡一覺,等你睡醒了我們就去……乖乖睡哦,別到時夫人看你臉色不好,會罵的。」
采苓哦了一聲,听話地閉上眼楮躺下,藥力散開,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喜寶端著剪子白布傷藥和熱水進來,李玉樓從他手里接過,親自把采苓的手指洗淨上藥包好送回被窩,又搬個椅子坐在床邊守著,臉色陰沉沉的,眼神冷得嚇人。
屋子里的氣氛太壓抑了,當李玉樓的目光象錐子一樣掃過來,一直膽戰心驚候著的楊嬤嬤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哆哆嗦嗦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倒了個干淨,完了還發重誓,說絕對沒有做什麼有害于蔡姑娘的事。
李玉樓斷然道︰「今天的事情,誰也不準說出去,對外就說蔡姑娘受了驚嚇,病倒了。廚房那里楊嬤嬤就不用去了,往後這幾天就由你來照顧她。李敢~~~」
「屬下在!」
「你去跟驛承說一下,把楊嬤嬤的賣身契拿過來,多少銀子補給他,以後,就跟著姑娘吧。」
「是……」
李玉樓揮揮手,人很快退了個干淨,他俯身仔細看著采苓,眉心皺成了川字,「我先前的感覺沒有錯,你真是個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