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離官道不遠有一間茶肆,名曰閱茗居。茶肆清簡樸素,沒有雕欄玉砌,更無金磚琉瓦,又地處偏遠,然其每日登門之客仍是絡繹不絕。若為其中緣由,不消言語,只需從旁路過便可明了。
無他,香也。
天色將明,閱茗居內眾人已有起而行其事者。及至天亮,茶士至而店始開。茶肆稍早于城門開,而城門尚未開之時,所來之客稀且多為將入京的鏢隊或綠林之人,且皆為男子,多是稍憩待城開便可入。
這日甚早,閱茗居劉掌櫃剛起便有僕來報,說是有人叫門。此時天色尤暗只見啟明掛于天邊尚可見,便是行路之人也多未動身,怎就有客上門?劉掌櫃雖奇仍遣人開門一看,便見門外竟已有七八人等候。此幾人皆虎背熊腰之壯士,青髯大漢身後停一輛飆車,想是運鏢之人。
「幾位有禮。」劉掌櫃抱拳笑而迎,「此時甚早,小店尚未準備好,如若不嫌,請里邊請稍坐片刻。」
「甚好。」領頭者發髯相接,聲如洪鐘,面寬而神色厲,不怒而威。
劉掌櫃不敢怠慢,忙往內引去,而領頭者對身後眾使了個眼色,有兩人隨之進,而其余旋身往涼亭去了。
坐于位,入者之一對劉掌櫃道︰「即刻上好茶來。」
「恐有難矣,如今為時甚早,伙計怕是連水都還沒抬進後堂。尚需些時辰,不如先端些白水來,客官先解解渴。」劉掌櫃面露難色,彎腰賠笑道。
說話者卻是不干,重重一拍桌面,起而凶狠道︰「小老兒,你這是茶肆還是水店?!竟想用點白水就打發了我等,如此狗眼看人低,小心大爺我拆了你這骨頭架子!」
「不敢、不敢,」劉掌櫃心中厭惡,面上卻是賠笑著忙道,「實在是小店不知有汝等貴客將至,未先做準備。待水滾而可點茶之時,必速奉上好茶。」
「我說現在就給我們上茶……」說話者正直怒氣沖天,然言而未盡之時,領頭者忽扣住其臂並斷其話道︰「白水便可。」
先才說話者頓畏而落座,不再言語。
劉掌櫃立刻行至後堂□代下去,又到前廳櫃後,小心觀察者店內幾人。這幾人乍一看雖似是遠道而來的鏢隊,然行事作風卻頗有山賊土匪之氣,又看那門外鏢車,車轍印甚淺……
然劉掌櫃深知不論是與否皆是不可得罪,萬事還是小心為妙。
天漸亮,忽見遠處有一人緩緩走近。仔細一看……
及近,才覺此女子身材甚高,許是比尋常男子還高幾分,其衣著也並不是女子那般輕柔的綢衣錦緞,更沒有繡花綴飾,倒有幾分男子之風。然其行走雖不若尋常女子秀麗嬌美,卻更是與男子大步流星之態相差甚遠,仍是溫婉多姿之態。觀其顏,英挺俊美,然其美不似瓦市的花魁那般卻若西街林家的美男子。一時間,竟真真是男女莫辯。
然,至其進店中,眾忽聞一陣令人生厭之味,甚至比街角乞兒還丑上幾分,甚至連屋外等候的幾人都掩了鼻。如此惡臭,真是可惜了那如花的容顏。
「掌櫃的,」其徑直行至劉掌櫃面前,「我找汐娘。」
其聲雖不似男子那般渾厚,卻也不似女子的嬌女敕可人,一時間更是令人難辨其真。然思其來之甚早,又毫不在乎男女之別,劉掌櫃猜測其恐為男子。臭更甚,劉掌櫃退一步,仍以手捂鼻,道︰「東家尚未起,一時半會兒定時無法出來見爾,還請稍晚再來。」
東家汐娘為女子,如今時辰太早,她便是起了也不可見此陌生男子。再者此男子之味著實令人難以忍受,若是其離後不再來便是更佳。
然此人卻不知劉掌櫃心中之所想,只覺其對己甚為友善,果然是汐娘手下的人。
「我願等,來時急未曾多做考慮,失禮了。」其心中悔,淺笑微拜,「請不必去喚,我可待其常時。」
既是來見汐娘,多是想以奇聞異事換茶之人,其又與常人有些不同,劉掌櫃不願其影響店中生意,又道︰「這位……公子?」
此人一愣,頷首略一思量,輕笑道︰「受不起‘公子’之稱,在下夢香,未先自報名諱,還請見諒。」
‘夢香’一听便知是女子閨名,既是女子哪能用‘公子’之稱,其不點明,應是不想人知其為女兒身。然其卻又輕易告之閨名,究竟是何用意?
此人為女子,卻如此……如此不做避諱,就算是江湖女子也少有如此,若非不喑世事者,必是驚世駭俗之人。劉掌櫃不禁皺了眉,「請問夢香姑娘找我家東家有什麼事?」
「我乃汐娘友人,」言此,夢香頗有些害羞,以袖掩面解道︰「將離京遠走,故特來相告。」
「原來如此,」劉掌櫃以掩鼻之手撫了撫下巴,以此掩飾之前捂鼻之不善之態,「夢香姑娘不若回家稍等,待日升高掛之時再來,以免在此枯等多時。」
「不礙事,此處清雅,他處不可及。」夢香又拜,歷來只覺林中好,原來亦有人之地更甚者。
話已至此,劉掌櫃也不便多說。雖外人皆以為店中管事是他劉掌櫃而汐娘不過是承了父業當了甩手東家,然劉掌櫃自己卻清楚得很,若非汐娘,這茶肆怕是早已易于他人,而其中一干人等也必是奔走東西各尋活路了。而汐娘脾氣多是隨和溫婉,可一旦她認了死理生了氣,便是誰都得不了好。這夢香自稱汐娘之友,劉掌櫃也不敢對其太過無禮,拱手以禮又言道︰「請夢香姑娘稍候片刻,我即刻遣人去喚我家東家來。」
夢香忙阻止他,和手回拜︰「不必,我自是閑時。你們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言罷,旋身隨意尋了個桌椅將就著坐了下來。
見夢香將長待,而掌櫃也無意驅趕,然其味愈濃,店中其他人漸愈發不可忍。忽而先前氣盛者心中本就不快,如今更是火無處發,拍案而起罵道︰「不知好歹!你可知己之臭不可聞,那老兒不想你留你偏要留,非要壞了爺爺興致!」
說著,其唰地一聲把腰間地長刀抽了出來。劉掌櫃一看,連忙從櫃台後面繞出,稍攔于其前,和道︰「這位客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有什麼好說的,老子快被這廝臭死了!」氣盛者愈怒,大刀一揮,嚇得劉掌櫃心頭一顫不自覺後退一步,氣盛者便要上前。夢香羞愧難當,又見其將過來,起了身,左右看了一圈。
劉掌櫃忙又快幾步邊好言相勸,又向夢香使眼色令其快走。然夢香不懂,見劉掌櫃似是有話要對她說,猶豫不決中,反倒是立在原地沒有動彈。
劉掌櫃見夢香有些痴傻,心中不免有些可憐他,如今其將招來殺身之禍,大急︰「客官,我即刻把她帶走,今日店內的茶水各種皆隨意享用,我們分文不取以償君雅興,可好?」
「啊呸,你這連口茶都沒有,光是白水還想買了人情。你當我痴傻否?你再擋道,我便先殺了你祭我寶刀!」氣盛者刀光一亮,劉掌櫃嚇得退了幾個大步才又穩住,而夢香听聞此話忽然渾身一震依住桌緣才不致摔倒。
見事鬧愈厲,一直看著門外的領頭者終出聲道︰「二弟。」
一聲喚,氣盛者雖是收了勢但心中憋屈悶氣,「大哥!我等何必受這鳥氣!我殺……」
「二弟。」這次領頭者聲又厲。
氣盛者一听,頓知領頭者必是生氣了,忙收了刀賠罪道︰「大哥,小弟知錯。」
「坐下吧,」言罷,領頭者又對劉掌櫃道︰「讓那女子離開此處,趕緊去了這燻人惡臭,不然我兄弟再怎樣我可是不管了。」
「這……」
「劉掌櫃不必為難,我這就走。」夢香忽道,其聲強而話肯,全不似之前之柔弱游移。
「不若夢香姑娘隨我去後院等吧?」
「不必麻煩,我過些時辰再來。請掌櫃向你家姑娘先做稟報,多謝!」夢香抱拳一拜,轉身便走,不及劉掌櫃再言便已大步離去,隱入林間不可見。若說先前言語間似是娉娉女子,那如今幾句更像偏偏公子。
夢香走後,劉掌櫃見那幾人面色仍是不善又去後堂催促。
茶上不久,天已大亮,算算時辰應是宸宇將至之時。就在此時,門外又來一行新客,亦是鏢隊。三輛紅木鏢車,上懸齊字旗,看模樣大約是江南齊家的日月鏢局。然三輛鏢車卻僅五六名鏢師押運,雖算不得少卻是不多,想那物品怕是算不上貴重。
劉掌櫃遞了個眼色使小二出去迎接。
小二得了令,一甩抹布迎出去道︰「幾位客官,到里邊用茶還是就在外邊稍歇?」
「留兩人在外,其余和我進去吧。」為首者說道,「小二,里外皆給我上好茶。」
「得 。」小二躬身請進幾人。
為首者先入,對屋內先來者抱拳一拜,道︰「見過。」
「見過。」先前幾人中領頭那人抱拳也道,其側先才氣盛者手扶上腰間長刀,神色略微緊張。
後來者皆落座。
「既已到了京城門外,已無危矣,爾等也不必擔心。稍適歇息,待城門開,交了鏢,我請大家喝個痛快!」為首者揚聲對自己弟兄道,說話間眼神卻總漂向其他人,神色有疑。
聞此言,先來幾人互換了幾個顏色,領頭者卻是忽然神情一松,唇角見有淺笑,向門外送了個眼神,另幾個頓時也輕松起來,門外五六人各自退開,不在對著後來者虎視眈眈。
後來幾人越發疑惑,為首者拿不準對方意圖,也不敢貿然行動。忽然外面遙遙傳來一聲清脆哨音,先來者喜上眉梢,後來者卻是大驚失色。
為首者帶著幾人疾奔而出,將來上茶的店小二撞得原地旋了幾個圈,好容易才保住托盤中杯壺,然茶水卻早已灑了一大半。
後來者五六人皆神色緊張,照著遠路拼命似地向回奔去,竟無一人去看那三輛滿載的鏢車。
先來者卻是悠然而坐,半晌,氣盛者最先耐不住了,道︰「大哥,吾等也過去吧!」
領頭者笑,曰︰「走吧。」
話音才落,其余幾人迫不及待地起身往外走。
「客官,茶錢……」小二在其後追道。
氣盛者已經奔出老遠,領頭者回身眼一橫,嚇得店小二瑟縮。劉掌櫃心中大呼不妙,如今此幾人已不怕有人壞事,萬一動了滅口的念頭可如何是好。
然大約領頭者因已得手心里高興,竟甩手拋出幾個銅子轉身與其他人一同走了。
小二一直看著眾趕著所有鏢車走後,才挪了挪僵硬的腳,拾起了地上散落的銅錢去交給掌櫃。劉掌櫃也是終于松了口氣,以筆擊之,曰︰「你不要命了!差點連我也一並被你害死!」
小二捂頭,惶恐。
「罷了罷了,」劉掌櫃嘆了口氣,又遞給他兩三個銅錢道︰「這幾個銅錢你收著吧,買點酒壓壓驚。」
小二頓時歡喜而去。
且說,那氣盛者帶頭追去,已聞遠有砍殺聲,欲穿林而出,卻見林中一人背對當前,定楮一看,正是之前那臭女夢香。
「臭東西,竟然又撞上爺爺我!果是想來祭刀嗎?」氣盛者亮出大刀狂妄道。
夢香回身竟笑,極美而艷卻叫人不寒而栗,詭異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