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繡憂心忡忡地在死牢里走動,今日並無其他死刑者,所以此牢中只她一人。
綺繡透過牢房粗粗地木欄桿向幽深走道看去,隱約能听到獄卒的聲音。應是將近入夜了吧,羅郎中一直沒有來看她,綺繡心知大約是死牢不許探望吧。
剛被丟入大牢時綺繡又是氣憤又是不甘,然而此時憤懣之情已漸平息。明日便是處刑之日,不說她家拿不出那麼多抵罪的銀子送予官家,便是能湊夠,這殺人之罪也怕是沒法了去。
如今大約是因為沒了期冀,綺繡反倒是也一點不覺得恐懼,卻是憂慮其父羅郎中。羅郎中從前總感慨而言,待將綺繡托付于好人家,他便可以安心去找綺繡他娘了。其言乃真,多年來其每日晨昏總是先拜祭仙妻才行己事,綺繡因而憂慮。
綺繡之母病弱,生下綺繡後便去了。羅郎中與妻感情極好,那時悲痛至極,幾欲追隨其母而去,又可憐綺繡尚在襁褓之中,綺繡其兄也不過十歲不能自立,羅郎中才沒有尋死。
而後羅郎中以其全力投入研習醫術藥理及培養長子為醫。綺繡兄聰慧,天賦異稟,年紀輕輕便文明四鄉。其往幽州開了醫館,看病者絡繹不絕。後,其遷父與小妹與其同住,全家便定居幽州。
隔年,兄與一富庶人家的女子定親,然還不到迎娶之日,其卻因救了一名江湖人士而被那人仇家殺死。羅郎中大悲,喪子之痛使其不願在幽州繼續待下去。其替長子退了親還了聘禮,帶著年幼的綺繡又回了家鄉。羅郎中在家鄉開了這間醫館,因是舊處重開,剛開始時生計已是不錯。
憶那年綺繡年十一。
經歷喪妻喪子之痛,羅郎中更是一心只在醫術上,不曾續弦也不曾請過婆子照顧綺繡,綺繡願學醫,羅郎中便教以醫術授之藥理。綺繡聰敏,羅郎中便將其所知盡數交給她。
直到綺繡笈第,羅郎中才忽覺疏忽了其女子教養。然綺繡已有自己想法,洗衣做飯她會,織錦女紅她學,然而那些女子禮數她卻不上心,那些規避女子行走之縛她更是全不理會。綺繡頑固,羅郎中說她她便听著,卻仍是我行我素;至于他人之言,她從不理會,說得煩了她甚至連听都不听,轉身就走。以至于後來,她雖還未嫁,卻徑自于街上行走買賣物品,與男子也不避諱,不過越據之事倒也不曾發生。
綺繡年十四起,有人家女眷傷病其先是替父看診,將病狀說予羅郎中听,再由羅郎中開藥。至年十六,綺繡便可獨自替人醫病看診,頑劣之性稍是收斂,也漸少與人爭執。
羅郎中念替其尋好親事,然綺繡行事不羈之名在外,一直無人敢娶,待年稍長,因其貌美才漸有人家有意。便是此時,突然肖家找上了門,說是其兩家數年前曾有指月復為婚之約。
彼時肖家長子已經娶妻,這親事是替其次子尋來的,只是其次子病重,是為了沖喜罷了。人家有當年兩家相好時寫下的婚書,羅郎中雖是一百個不情願,也只能替綺繡應了。綺繡那時雖是不快,幾天不言不語,卻終是答應了。
羅郎中本就覺得其沒有照顧好綺繡,這樣一來,更是覺得是他為父者令自己閨女委屈了。既然婚事不可改,其便只有使盡渾身解數,想治好肖生之病。肖生果然漸有起色,甚至漸漸有常人之態,只是痼疾不除,醫藥不可斷。而後出了那退婚之事,羅郎中便又開始念叨要替綺繡尋一戶好人家,只是各種原因,且綺繡是不冷不熱,一來二去就這麼拖著。
綺繡長嘆一聲,至如今,她成了這般,沒有連累他人,也算是幸事了。只是爹爹那里,她這一去,這次再沒有誰能勸他了……
茅草堆雜亂地堆在牢中最里的牆角,散發著陣陣惡臭,看來已是多日無人清理了,牆邊地方大多陰濕,只有靠近牢門的地方才稍微好些。
綺繡靠著牆在牢門邊坐下,死牢幽深,無窗無縫,暗無天日。綺繡靠著牆,漸漸覺得越來越冷,如此寒夜,幸好也只用忍受一夜便好。綺繡思量,明日去法場之時,爹爹一定會來,也只有那時便好好勸勸他吧,至少不要去看她受刑。
綺繡抱著手縮成一團,外面隱約傳來獄卒閑聊聲音,綺繡無他事可做,雙眼呆呆地望著那邊,仔細听著他們說話。
就在這時,從通道處忽然有一小團黑影忽然出現,貼著牆奮力地向她這邊跑來,一邊跑還一邊東張西望。死牢沒有掌燈,它找得辛苦,而綺繡在暗處倒是看得清楚。那一小團奮力跑著過來的不是翠兒那小灰鳥又是什麼。
翠兒先是跑到那邊的地牢前奮力地向里面看,見里面空空如也,又跑到另一邊再次奮力往里面看,听到獄卒那方有動靜便嚇得立刻縮到角落里蹲好。綺繡看得好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翠兒听見立刻氣憤地沖了過去。
其氣道︰「我辛辛苦苦地跑來找你,尋遍了所有的地方才終于發現這里。你早發現了我不叫我便也算了,還笑我!真是……」
「噓!」綺繡忙捂住翠兒的嘴把它拉到身後。
「什麼聲音?!」果然有獄卒听見,抬著燭台進來尋了一圈,沒見什麼東西。
另一獄卒在外面問道︰「怎麼了?」
「沒,」這獄卒看了一眼綺繡縮在門邊,理也不理便往外走,「先才仿佛是听見有鳥鳴,大約是我听錯了吧。」
「你快出來,」另一獄卒在外又道,「死牢總是有些冤魂舊鬼,上月張老頭值夜後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詭異得緊。我們也小心些,莫要撞了什麼晦氣才是。」
「嗯。」此獄卒听後心中也後怕,幾乎是小跑著逃了出去。
見燭光不可見,綺繡才松了口氣。
翠兒先才躲在綺繡身後也是大氣都不敢出。待獄卒走後,才探出頭來看了看,小聲道︰「我分明說的是你類之語,他為什麼說是鳥鳴?」
「我也不知。」綺繡也是不解,搖搖頭道。
「你看現在我說話你也可听懂嘛。」翠兒伸了伸翅膀跳到綺繡面前道。
綺繡笑著抱起它,「或許是我將死,算是半步與鬼同道,便能听懂了吧……」
「可是之前你也能听懂啊……」翠兒還是不明白,在綺繡懷里尋了個舒服的位置。
「呃……」綺繡歪著頭想了半天,答不上來。抱著懷里暖暖的毛球,身上的寒意是少了許多,半晌才忽然道︰「翠兒,我記得你說過要報答我救命之恩?」
「啊!你不說我差點忘了!」翠兒猛然抬頭,一伸翅膀故作豪邁道,「我可是特地來救你的!待夜深人靜之後,我一把火燒了這里,你就趁著火勢帶著我一起逃出去!」
綺繡失笑︰「你一把火燒了這里?我關在這牢里,火一起,若是小了,輕易便被人滅了;然若是大了,我先被燒死,怎麼帶你逃出去?」
「呃……」翠兒道,「那我從外面放火。」
「這里不通風,只一條道可出入,不待我逃出去,就會先被嗆死。」
「……那你說怎麼辦?」翠兒這次想了半天,其青耕之力弱且這牢中全是死物,根本無法驅使,而鳳凰之法其又只會放火,如何能救綺繡?
「我那日並不曾救你命,只是把你撿回家去罷了。」綺繡道,「所以你也不用救我命,我養了你一陣子,你便替我照顧我爹爹一陣子可否?」
「我救你出去,你可以自己照顧!」翠兒不願綺繡死,眼里已經有了霧氣。何況上次綺繡確實是救了她一命,若非被她帶走那些惡人找到其必會取她性命。于情于理,她不論如何都要救綺繡出去的。
綺繡不管翠兒說什麼,仍是繼續道︰「爹爹重情,兄長故去後數年他都十分悲痛,至如今每每提起兄長和母親總是落淚。如今我又出了事,恐爹爹一人挺不過來,所以才托你幫忙。我听山上的樹精說你等妖怪壽命綿長,爹爹年紀大了,不會費去你太多時間的。求你替我照顧爹爹,讓爹爹安度余生。」
翠兒不快道︰「我自從來了你們這,連人形都幻化不了,如何能替你照顧爹爹?!」
「我听那樹精說,我身上帶著些許仙氣,八成是從天上貶下凡來的。那時錄山道人也說我有仙家之物,其實我並不曾帶著什麼,大約也是因為這皮囊。」綺繡慢慢地說道,「去法場的路上,我自有方法讓爹爹莫要跟著去,待我死後,你便出來吃了我的身體,應是能助你增長些法力吧?」
綺繡表情平靜,更似是在說別人尋常的洗米做飯似地。
「不要!」翠兒立刻跳開老遠,「我是青耕!青耕不食人!死的也不食!」
綺繡眼神黯淡了下去,沉默了半晌對著翠兒招了招手,「那便算了吧。地牢太冷,你過來給我抱著驅驅寒,過了今夜,便當是報了恩好了。」
「我肯定會救你出去!」翠兒堅決道。
綺繡勉強笑了笑︰不想和她再爭辯,便道︰「你若能想出可行的法子再說吧。」
饒是有鳳凰之血,體溫稍高,但畢竟幼體太小,其實並不能讓綺繡暖和多少。翠兒沒有讓綺繡抱著,而是跑到她身旁,不惜以法力讓自己周身之毛又燃起了小火,溫而不燙,她那點稀薄的法力,竟是支撐了一夜。
早食送來時,翠兒已經渾身乏力,綺繡將多數分給她,自己只是喝了點粥。翠兒想了一晚上還是沒有想出怎麼才能救綺繡,這會兒用盡了法力,吃了些東西就昏睡了過去。
直到午時將至,可聞監斬官在外聲音,翠兒還是沒有醒來。綺繡沒有辦法,只有尋了些干燥的茅草將它掩住,便隨行刑官出去了。
綺繡被押送刑場的路上,羅郎中並沒有來,綺繡雖是有些擔心,卻也有慶幸,爹爹不用親眼目睹自己受梟首之刑才是最好。
至刑場,綺繡被從囚車中拉出推到刑台上。
「犯婦羅綺繡,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監斬官循慣例問道。
「望有朝一日沉冤得雪。」綺繡跪在台上,面無畏懼,不卑不吭地抬著頭。
監斬官冷哼一聲,看了看時辰,道︰「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話音才落,狂風四起,艷陽的天色竟是赫然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