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方的夜空,並不是深邃的藍黑,而是淡淡的暗紅。
頤和園的樹從牆後探出枝來,茂盛蓬亂,上面蒙著一層灰。是馬路上一天復一天揚起的塵灰。
住宅樓黑漆漆一片。偶爾有一兩個房間亮著等,卻是愈發襯得那整幢整幢的樓寂靜沉默。
水泥路大致還算平坦,接縫處有起伏。路燈靜靜亮著。有黃白的,也有藍白的,不論哪一種,均招惹了無數各種各樣的小蟲。
小蟲們孜孜不倦地撲向光明,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撞壁……
……
拉練只是快走,比晨練的競走步頻慢、步伐小,簡丹很是游刃有余,所以她也就有閑心留意四下。
入奢容易入儉難,這夜景在簡丹的眼里,實在不能算美好漂亮。卻真實可及,也與她上輩子年輕時見過的一模一樣。
此刻,前方後方都是人,新同學、輔導員,還有教官。隊伍沿路往前看,一眼望不到頭;沿路往後瞧,尾巴還沒拐過彎來。
然而,簡丹還是覺得寂寞。
沁涼入骨,如影隨形。
倒也沒什麼難熬的,只是容易想東想西。
簡丹沒有沉浸在回憶里的習慣,第三部小說的構思也早就在軍訓期間見縫插針地完成了,所以她只剩唐勁可以想。
可是簡丹並不願意想。
因為唐勁這會兒有可能睡在被窩里,也有可能是奔波在漆黑的夜色里。比後者稍好一點的,則是搭載在冰冷的軍械內,直升飛機,或者軍車,從這里趕去那里。
所以簡丹不願意想。
而後簡丹眼角瞥見前面有個東西。她讓開了,低頭一看,登時莞爾,腳下不停,直接一俯身撈了起來——是一條毛巾。
褐黃兩色,寬條紋。
幾個小時之前,這條毛巾還是嶄新嶄新的;而現在,它被用來擦了兩把汗,還被踩上了幾個腳印。前掌的,後跟的,側面一角的。
常寧遠好奇,加快幾步湊到簡丹旁邊︰「什麼東西?」
與此同時,前方十幾米傳來了一聲「哎呀,我的毛巾掉了」。
是陳志雲,她們班的一個男生。個子中等,模樣兒也中等。軍訓一開始自我介紹時,說他自己的名字取自「壯志凌雲」。結果大家都樂了,他的名字也很快被記熟了。
常寧遠失笑。簡丹莞爾。
陳振安慰他︰「不就一條毛巾嗎,掉了就掉了。」陳志雲還不大舍得︰「我媽給買的,挺好的。」前前後後的人樂了好幾個。劉誠力笑得最大聲,邊笑邊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找找。」
常寧遠听著更樂了,仔細看了看簡丹手里的東西,煞有介事一點頭︰「嗯,是挺好的。」當即朝前一吆喝︰「我們這兒撿到一條毛巾!」
听到的又樂了。簡丹眼見陳志雲找了過來,順手就把毛巾遞給了常寧遠。常寧遠一奇看簡丹,後面康柳怡和俞燦追了上來︰「什麼事兒什麼事兒?」常寧遠就沒問了、忙著給康柳怡與俞燦解釋去了。
半夜行軍,听著可怖,其實絕大部分新生都吃得消︰或者逛街一下午,或者春游秋游去踏青,他們一般都經歷過接近這個量的運動。
有氧運動。
何況拉練之前,還有規律而健康的軍訓生活打底。
只不過,因為是集體行動,浩浩蕩蕩,加上時間特殊,夜深人靜,所以大家才會多了幾分興奮與緊張。
簡丹撿到毛巾時,是凌晨四點四十多。
之後天際拂曉,東方魚肚白,天空漸亮,路燈熄滅,金紅的太陽在鋼鐵與水泥的叢林里徐徐上升。
天亮了。
早上六點出頭,他們回到學校。此時食堂也開始供應早餐了,吃完剛好回去狠狠睡一覺。
不過並不是所有學生都去食堂。五號樓227B的四個女生,就只有簡丹去。另外三個打算回宿舍︰宿舍里有熱水,她們昨天傍晚特地打好的,還有餅干、牛肉干等零食,隨便吃點,擦洗一番,上床睡覺,比拐去食堂里省力、舒服。
可簡丹更喜歡正兒八經去吃飯——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何況上百年的習慣。因為同一個緣故,簡丹不僅想去食堂吃早飯,還想要洗個熱水澡。
宿舍樓供應的熱水是飲用的,得用熱水瓶提,不痛快。所以簡丹打算先去食堂,而後回自己租的房子。
……
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楊樹間灑漏下來,一塊塊一團團,映得底下瓜子黃楊近乎透明,碧翠如玉。
兩只麻雀在路上覓食,听到有人過來,紛紛避讓。一只快跳幾步,鑽進了黃楊叢里,一只撲稜了一回翅膀,又連著幾跳,去了食堂屋檐下。
簡丹一路享受這寧靜的早晨,順便估了估那兩只麻雀加在一起有幾克肉,腳下悠然,拐進了十食堂。
這兒離紫荊宿舍有段距離,附近住的是研究生,此刻只起了寥寥幾個;而新生們大都急著回去放包裹,只有少數幾個選了這兒。
簡丹隨手丟下背包佔了個位置,也不用擔心被人順手走,直接打餐去了。
這會兒畢竟尚早,有點特色的窗口,肉夾饃米線之類,還沒好。幸而包子好了。每個食堂早上都有賣的小肉包子好了。
不過食堂畢竟是食堂︰東西說不上精細,但份量足。這包子說小也不小。簡丹瞅了瞅,買了三個;又在免費的湯水那兒,接了淺淺一盤小米粥。
等到簡丹端著東西回來,她發現自己多了兩個鄰座。
是尤自強與陸驥。他們坐在簡丹左側靠前的一張桌子上。見了簡丹,自然打了個招呼。
尤自強只是笑了笑點了個頭,陸驥咕嘟一口吞下了嘴里的東西,樂了︰「嗨,你也吃飯那?」
簡丹回了他們一笑︰「是啊。」真是廢話。走了半夜,能不餓嗎?餓了還能干啥?當然吃飯了。
陸驥端著盤子挪到了簡丹對面︰「你打靶很順溜啊!不是第一次模槍!」
尤自強有點兒無奈,跟著端了盤子挪了座。簡丹也有點兒無奈——這讓她怎麼回答?說以前打過,這原主兒明明沒有;說以前沒打過,這兩位顯然不會信︰陸驥的語氣分明是肯定。
所以簡丹只好恭維這兩個小屁孩︰「你這是夸我呢,還是夸你們自己,呵?你們倆不也一樣。」
「嗐,那又不算啥!」陸驥不屑,「不就是固定靶嘛,還是臥姿,槍都擱地上,沒啥反震!只要不是近視眼兒,多試幾回,誰打不準啊!」
簡丹咬了包子嚼著,玩味地瞅了陸驥一眼——那您還得瑟?
真是小男孩!
不過看在這小男孩還算帥的份上,簡丹大方決定︰她就不打擊人啦。
但她不打擊人,小男孩哪里肯消停。陸驥埋汰完,幾口吃了一個包子,又問︰「哎,簡丹,你家里是不是部隊里的?否則你怎麼會吹子彈殼兒。」
「哪兒跟哪兒呀!」簡丹使勁一搖頭,「不是!」兩輩子的爸媽都不是!不過,咱自己是……
眼看陸驥還要問,簡丹找了一句話來堵他的嘴︰「我就是玩過子彈殼兒。」
「噢——‘玩過’!」陸驥戲謔地拖長了聲兒,連連搖頭,又問,「那玩得不少吧,哈?」
簡丹眼楮都不帶眨一下︰「不多。」
「嗯——不、多。」
「沒幾個。」真沒幾個!
他們那批人雖然條件好,全自動靶場免費開放,但槍械射擊上的要求並不高——畢竟,他們在靶場里玩的時候,雖然各種槍都能模到,但是正式配給、隨身攜帶的,僅僅是手槍,且只有兩個用處︰敵區迫降,拒俘吞槍;休假出行,以防萬一。
這上頭,唐勁他們那樣的,才練得多。室內室外,正面突擊、埋伏狙擊,用的槍不一樣。當然狙擊槍不必人人精通,可至少手槍與步槍,個個都得使順溜了。固定靶移動靶,飛索射擊車載射擊,還有船舶上與直升機上。不管靜止時,還是運動狀態下,都要指哪打哪才行。
術業有專攻。
不過陸驥哪里知道!他一撇嘴睨了簡丹一眼︰「得兒,算我沒問!」
狂傲的小男孩。
這要是唐勁,簡丹立馬趁機下套,連戳帶損,使勁玩兒;可這是陸驥,簡丹就有一點煩了——倒也不是陸驥有多壞,她只是不樂意去回憶上輩子。
再也回不去的上輩子。
所以簡丹吃掉最後一角包子,抬眼直視陸驥,丟下一句︰「我媽教書的,我爸開長途車的。」端盤拎包,起身走人。
陸驥一怔,臉上有點掛不住,可簡丹都已經離開桌子了,他也不好跟上去吼什麼。
尤自強直搖頭,裝模作樣、大嘆特嘆︰「唉——你呀!」
陸驥有點心虛,嘴上很硬︰「咋了,我咋了?!」
「你這是查戶口啊?有這麼追女孩子的嘛。」
「哪有啊!我就是問問!」
「噢,你沒有。」
「真不是!她脾氣這麼大!我就是想問問她家里是不是跟咱們一樣。這不就我們倆了嘛,多找幾個人一塊兒玩也好。」
「是啊是啊,只是想跟她‘一塊兒’玩。」
「我說了,我喜歡溫柔似水的!就跟王珊那樣兒的。」
「可你跟王珊只好了兩個月,嫌人家沒主意,嫌人家動不動就哭。還有啊,記得《兵臨城下》不?咱們那會兒在大頭家里一起看的。你也說了,找老婆就要找塔妮婭那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