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恩拖著長音看著唐勁。
唐勁沒好氣,又好笑,只得接口︰「什麼事兒?」
「簽字」卡德恩手一劈,笑了,「在她的健康鑒定上簽字」
唐勁忍不住一樂。
「人都希望自己被需要,我也不例外。說真的那天,喔……我把自己看得太有用了。」卡德恩甩甩頭,「不過——那是我執業六年來出具的最棒的簽名」
唐勁笑容收斂,緩緩點頭——他明白︰在槍林彈雨間他與他的兄弟們依靠彼此,有時候你「欠」他「一次」,有時候他欠你一次。那感覺很好。欠人和被人欠都很好。「被人欠」尤其好。
類似的,醫生治好一個病人,也有「被人欠一次」的成就感。不管病人是否善于表達感激,那一刻,身為醫生,這滿足無以替代。而卡德恩遇到簡丹,大概是他頭一回「沒得被欠」。
再說了,丹丹剛才的確很有精神……
唐勁自己經歷過,所以唐勁知道,卡德恩至少說對了一部分——一個人如果消沉了下去,只覺什麼都沒意思,想氣也氣不起來。
所以唐勁不置可否,換了一個問題︰「那麼,誘導是什麼?還有菲麗絲獎。」
「菲麗絲獎授予那些遭遇了‘蒲氏星航空難’,仍然活著歸來、神智健全、並且不用進監獄的人——他們很了不起。」卡德恩欣然道,「至于‘誘導’,則是肢體語言、口語語言、精神力三者的結合,有的時候還會加上環境、道具等等。是我們讓患者放松用的一種手段。比如車禍幸存者……」
誘供?
唐勁眉頭一動。卡德恩注意到了唐勁的神色。
「噢,你這是什麼眼神?放心,誘導無法改變人的記憶,只是有助于他們釋放恐懼、傾瀉不安、排解怨恨,然後他們就能很快恢復正常生活。」
唐勁點點頭︰「你是心理醫生?」
「比那個範圍廣一點。私人醫生。」卡德恩看看唐勁,誠懇試著道,「我很抱歉,我剛才的確對你動了不符合職業道德的念頭……其實她進來的時候我才剛剛開始,你還沒回答一句話呢。」
唐勁已經氣過了、氣完了,擺擺手想了想,回到了卡德恩所關心的問題︰「她說答案已經告訴你了,那就一定是告訴你了——她不是在開玩笑,何況她知道你為什麼找她。」畢竟是人命。
卡德恩困擾至極︰「她一開始就這麼說,可是我……」
「找不到?」
「不是,她說的——」卡德恩有些頹喪,還很苦惱,皺緊眉頭凝神思索,「的確,我不明白……」
唐勁模仿著卡德恩的語調、若無其事地、輕輕地接了一句︰「什麼不明白?」楊隊作證,他這次發揮得多好
「她說,那不是人,是——嘿嘿嘿」卡德恩驀然驚覺,霍然轉頭看唐勁,發現新大陸似的,「同行?未來的同行?」
唐勁無奈,一搖頭︰「不是。」
「刑事警察?內務軍人?」卡德恩聳聳肩,伸手相邀,「好吧,不管怎麼樣,一人一次,我跟你扯平了?」
「退役軍人。」唐勁一點頭,痛快打了一下卡德恩的手,「扯平了。」
——的確扯平了︰他們均坑了對方一次;均都沒能坑成。
卡德恩失笑搖頭,看了下時間︰「那我先回去了。」
唐勁點點頭。
卡德恩走出沒五米,突然又止步、回頭︰「對了——」
「嗯?」
「別跟她玩這一招。」
唐勁不解,含混應了一聲︰「噢。」
「真的,听我一次。」卡德恩不放心,走了回來,「你跟我不一樣。我是她的客人,普通客人;而你是她的——更親密的人。她現在在休息,懶得應付這些。所以你瞧,她直接罵我,把我趕出來了。她以前脾氣沒這麼大吧?」
唐勁困惑︰「我以為那是這一年里的關系……」
「是啊,所以她現在才需要休息啊而比起我,她認識你更久、對你更多了一些容忍。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危機正是潛伏在這里面——她什麼時候忍不下去了、不想忍了,就會徹底跟你鬧翻。到那時候,事情就麻煩了。相對的,她對我的不滿都發泄了出來,只要我沒踩她底線,這點冒犯……呃,這個,我承認,今天的情況有點失控。不過我想,下一次見面……最多下下次,就沒什麼了。」
唐勁突然發現,卡德恩的臉皮——比城牆還厚
「听起來……好像有一點道理。」
「喔」卡德恩失望,還不滿,「有‘一點’道理?」
「唔,你沒準兒說對的——」唐勁想起了早上簡丹眉宇間的煩惱,以及其它那些,「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她談談。攤開來談談。直接問。做好準備幫她分擔,告訴她這一點,告訴她你會陪著她;但是,不要逼她跟你傾述什麼——尤其是,務必不要因為她不願意說而失望。你肯定也有很多事情,乃是她所不知道,不是嗎?」。
唐勁略一點頭,又搖頭︰「那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
「什麼?有什麼不一樣?」卡德恩十分不解;不過他看看時間,擺擺手匆匆走了,「我真得過去了。回頭見。」
「回頭見。」
唐勁目送卡德恩片刻,搖搖頭往回走。
那怎麼會一樣?
他們這樣兒的大老爺兒們,想想短兵相接的那些時候、想想險險撿回一條命那幾次,其實也會膽寒、也免不了後怕……
——何況他家丹丹一個小姑娘
唐勁穿過院子、走進屋里時,簡丹早已回了房間。
唐勁想了小半天,想到了馮騰,當即去敲簡丹的門。
……
「那小子怎麼辦?」
簡丹手往衣兜里一戳︰「那邊有住的地方。每天的錢我會算給他。」
唐勁點點頭︰「唔,還沒吃晚飯吧?」
「我帶了東西回來。」
「……是什麼?」
簡丹有片刻沒開口,而後她從口袋里抽出了兩手,一抱臂︰「唐勁。」
「啊?」
「你搬出去吧。」
「……」
簡丹直視唐勁︰「我不想回家時客廳里冒出一個我不想見的人。」
他不是你私人醫生嘛……
可簡丹是認真的,唐勁眼下哪里敢提這個︰「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簡丹蹙眉,瞧著似乎還想說什麼。
唐勁忙忙道︰「我去弄吃的了。」一邊往廚房挪了一步、一邊繃緊了頭皮瞅著簡丹。
簡丹看著唐勁一秒半,最終沒再開口,只是搖搖頭,帶上了門。
唐勁松了一口氣,馬馬虎虎弄了點東西吃;吃完唐勁將余下的事兒丟給廚房助理,回屋查閱「菲麗絲獎」。
……
那是一個深化學校的系統學老師設立的獎項。
她的丈夫,與她志同道合的同學,一個技術奇才、商業巨子,數項專利的擁有者,米隆版的比爾.蓋茨或者楊致遠,在頻繁的商務航班中,遭遇了空難。
那個男人由于獨自一人處于救生艙內,失去了理智,進而造成了他自己的死亡——而按救生艙準備的物質條件,堅持到救援綽綽有余。
這對菲麗絲與兩個孩子是個重大打擊。所以菲麗絲設立了這個獎項,用這種方式來幫助愈合此事帶給他們的創傷。
菲麗絲本來打算用她丈夫的名字來命名這個獎項,但那位技術奇才、商業巨子被認為是輸給了他自己,用他的名字命名兆頭不好,所以菲麗絲最後用了自己的名字。
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人們普遍認為,越多的人記住這個獎,越多的人記住一件事——當你身陷困境時,你的家人在盼你平安歸來。
請為他們堅持下去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其實並不能責怪那個男人。
要知道救生艙與加加林所乘的火箭並不相同——後者與地面中心一直有聯絡,即使火箭運行的某幾個階段,由于技術限制的關系,信號無法接駁,那個空白時間也並不漫長;而前者雖然會發射信號,但在它與救援取得聯絡之前,是得不到回音的。
孑然一身、獨自一人,漂泊在寂靜無聲、浩瀚無邊的太空里。
看不到結束。
是的,有吃有喝有空氣,有游戲,有音樂,有書有畫有各種娛樂——但人類並不是有這些就能夠生存了的。
他們還需要同伴。
在地面上時,很多人也會獨自一人呆在家里、呆在某個地方,但這並不一樣——窗子外就是鄰居,就是街道,就是行人。哪怕隔音效果再好,只要你願意,你就能打開窗子,你就能看到、听到。
你知道他們在那兒。
哪怕孑然一身流落在荒郊野外,當你抬頭望向藍天,你同樣確信無疑,就在同一片天空下,還有很多與你一樣的人類——雖然你目之所及,看不到他們。
你知道他們在那兒。
又或者,在外太空探索、采礦、軍演,乃至戰斗。那些情況下,你的肉眼看不到同伴,但儀表上顯示著他們的位置,通訊頻道里傳來同僚的調侃、吵鬧、起哄,當然還有咒罵;傳來長官的命令,多麼苛刻、多麼不合情理真是該見黑洞去
不管怎麼樣,你知道的,他們就在那兒。
然而漂浮在太空里,與以上三者都不同。
第一個小時,你相信你會獲救。但第二個小時呢?
第一天,你相信。但第二天呢?
第一個十天,你相信。但第二個十天呢?
在浩瀚的宇宙里,恆星也顯得渺小,何況如此微末的一個救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