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明這樣一個各方面條件均頗為宜居的地方,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移居至此。因為追求更好的生活,幾百萬年來一直是人類前進的原動力。
這些像水一樣流來的人之中,不僅有綠紗公民,更有境外的移民。結果就是,特定的、適合新來者的一些工作職位,競爭尤為激烈。
體育教師助理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唐勁只是打算去踫踫運氣,熟悉一下這兒的面試。他甚至都沒去服裝店問問這里的正裝。
瞧瞧,他會說的單詞才那麼幾個,而且他從來沒有當老師的經驗,還有他的學歷也不高——事實上,太低太低了……
……
可唐勁被錄取了
主考官因為學生的突發*況晚到了大半個小時——他帶的低年級,孩子年齡小,這種突發*況幾乎每天都有好幾樁;而推遲的面試開始後,只考了一些日常用語——唐勁至少背完了《一百句》,這幾天又學了幾個新的句子,所以這個難不倒他。
結果唐勁就被選中了。
通過網上資格申請、來此參加面試的一共十四個人,被留下的只有唐勁一個。
唐勁很意外,壓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徹底糊涂了,一時間都忘了高興。
更意外的是一位褐發女郎,茜露。
連唐勁都不得不承認,這位茜露女士的條件要優秀多了,現場發揮也同樣好了一大截——衣著更體面、口語更流利、舉止更優雅。
雖然她的衣服料子看上去遠沒有丹丹那些每天被汗濕透、跟床單一起丟給機器洗的運動服好……
顯然茜露也認為她自己比唐勁好多了,所以她向老教師交涉——另兩名考官一名是住在學校附近的老太太,另一名是學生家長。他們當然不需要助理,他們只是在關心自己社區的教育情況,為此來這里見證一下面試的公平性。所以面試一結束,他們就簽名,老太太略與老教師聊了幾句,兩人先後離開了。
……
「請您給我一個機會,我真地很需要這份工作,另外我之前有四年的相關經驗,我教的孩子包攬了地區比賽的一二等獎,這里是合影……」
「教?」老教師接過合影看了看,微微皺眉,而後他望向茜露,溫和地責備,「教什麼?我們不需要你來告訴小公民他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們需要的是有耐心的照顧者,陪伴他們、看護他們。」
茜露一頓,而後她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唐勁一眼。
她的目光幾乎可謂鋒利;唐勁知道比起她來,自己穿得不怎麼樣,太休閑太隨意——根本就是做早課晚課的T恤與大褲衩嘛因此唐勁有點不自在,站在那兒沒動,只是拿眼楮瞧瞧她,又瞧老教師。
「那麼,請讓我知道我哪兒做得還不夠——對,我想知道,他哪里比我更好?」
「他剛才很有耐性。我耽誤得挺久,你們都著急了,他沒有。」
唐勁酒窩一冒——他的確不著急,在中國的西南叢林里趴過好幾天的人怎麼會為這點等待著急?
何況還有座位、有飲料
而且從剛才他們等待的地方,可以看到學校的操場,可以看到這里的小孩子在玩什麼……
也就是說,可以看到他跟丹丹的孩子,以後會玩的東西。
o(≧v≦)o~~
「耐心?這個我也有。盡管這里不需要,但是我能教出這樣的成績,本身就是證明。」
老教師嘆了一口氣︰「不,向小孩‘教授’你們那些‘成人裁判標準’的耐性,與單純的等待的耐性,是不一樣的。前者你在滿足自己的支配感,後者你沒有那個。這是很關鍵的區別。此外,他會最基本的口語,足夠用了。而這次我們需要的是低年級的老師,比起耐性,語言要求並不高。」
送走茜露,老教師向唐勁介紹了他自己的名字,烏克。而後烏克帶唐勁去他的班級。另外一位中年教師,佩欣思,正在那兒代班。
佩欣思見到烏克就回去了;烏克向她致謝,並為她與唐勁做了介紹。
……
而後操場這一帶就剩下一個班級——十一個孩子。
以及他們的老師——兩個男人。
「這是您帶的班級?」
「是的。哦,叫我烏克;還有,用‘你’。這樣就可以了。」
「烏克。你這里有,呃……十一個學生?」
——好少太少了
「對啊,兩位數了,所以我需要一個助理。」
「……」
「嘿,看護十一個小淘氣可不是那麼輕松的事兒。」
祁棟上一節課得看五十多個
「那麼,我們做什麼?」
「陪他們玩。如果你不大感興趣,在旁邊瞧著就行了。不過他們會邀請你,那種時候就好好跟他們玩一會兒。此外,注意他們的安全,注意他們在干什麼,不要阻止他們但是照顧好他們——他們還小,有時候會弄傷自己。」
「就這樣?」
「就這樣。」
「不用……」唐勁更糊涂了,還奇怪,「不用教他們做游戲什麼的?」
烏克更奇怪,反問唐勁︰「他們正在游戲,不是嗎?」。
唐勁望向孩子們;而後唐勁發現、唐勁不得不承認,烏克說的沒錯。
「玩泥土跟玩別的有什麼兩樣嗎?你看那個白衣服藍短褲的男孩子,他叫杰里。他正在觀察草的根須——很好奇、很專注。不是嗎?我們有必要塞給他一堆令他興致缺缺的積木嗎?或者打擾他、叫他跟著我們做這個、做那個?」
「沒有。」唐勁無言以對,很快又失笑,「的確沒有。沒有那個必要。」
「是的,沒有。那對他不好——有損他的好奇心,也有礙注意力集中的培養。他這個年齡的小孩,注意力一次能集中這麼長時間,非常不錯。噢,回頭我會給你一些資料,你可以去看一下。」
唐勁點點頭。
「我大致了解,了解從你的家鄉到這里,你面對什麼樣的不同。」烏里克微微一笑,「其實,每個孩子就好像一株小樹苗,生來就有一種充滿活力的天賦——健健康康地長大,長成參天大樹。我們只要別讓蟲子咬壞了他們、別讓狂風吹折了他們,就好了。」
蟲子、狂風?
唐勁有點懵︰「然後施肥、澆水?」
「不不,他們的父母給予了他們生命,給予了他們足夠的能量。而這個世界無垠無限,只要他們願意,他們能以自己的雙腳走到任何地方、能以自己的雙手與大腦勝任任何工作、創造任何東西。何況,你不是他們,你認為是‘肥料’的事物,未必對他們有利,甚至會限制他們。嗯,不要俯看他們——」
老教師蹲了下去,還拉拉唐勁;唐勁茫然,不過他當即跟著照辦了。
視角一低,一切好像不同了。那些孩子站直的時候,比他們還「高」了。
「你瞧,他們跟我們一樣,兩個眼楮兩只手,一個鼻子一張嘴。他們只是還沒長大,力氣不如你大,閱歷不如你多。所以,注意了,別因為你早出生了幾十年,就仗此去支配他們、控制他們——那是很危險的。那只是放縱你自己,不是在照顧他們;你只需要陪伴他們、看護他們,保證他們有一個安全的、充沛的的成長的空間,這樣兒就好了。」
烏克說到這里,由衷笑了︰「你永遠想不到他們會給你帶來什麼樣的驚喜——我有很多學生已經長大成人了,從校友錄上,我看到了一大片森林。有一天你也會的。」
而後烏克被一個小女孩拖走了。她好奇地打量了幾眼唐勁,不過她更急于跟烏克分享她的新發現——那是一只咬著絲從樹上吊下來的黃綠蟲子正隨著微風晃悠在離地面兩尺高的半空里
「它吊在那兒半空中」
「噢」
「它頭上有一根絲」
「一根絲。」
「很細很細,透明的」
「跟你的頭發比怎麼樣?」
「不知道……我們去比一比?」
唐勁很驚訝——這個小姑娘不怕蟲子
烏克陪著小姑娘觀察,還貢獻了一根他的頭發。一分鐘不到之後,那小姑娘得出了結論︰烏克的頭發最粗,她的頭發在中間,蟲子的絲最細。
最後那小姑娘與另外兩個剛過來看蟲子小男孩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把蟲子送回樹上去。因為他們討論得出的結果是︰蟲子是吃樹葉的,它看起來沒法兒順著它的絲爬回去,因為隨著幾陣風吹過,它越來越低了;所以如果他們不這麼做,這蟲子就會落到地上、餓死了,還可能在餓死前被他們無意中踩死……
瞧,那邊就有已經被踩死的蟲子
噢,好淒慘……
要是這只小蟲子也那樣,就太可憐了
于是烏克光榮地領到了一個任務——抱人︰抱起小姑娘來,這樣她就能夠到最低的樹枝了。
唐勁在那兒蹲了好一會兒,一直看著孩子們與老教師玩——他發現烏克說的並不多,烏克也很少誘導什麼,烏克只是傾听,只是回答一些被問及的問題,偶爾提出差不多水準的問題……
烏克只是在孩子想干什麼的時候,當一個助手。
同時烏克還注意著另外八個學生的安全。
掛不得……
——烏克說兩位數的學生就太多了
接著唐勁索性坐到了地上;再後來,杰里想把他拔起來的那棵草水養起來——那樣他就能天天看到那草的根了
于是唐勁的第一樁工作開始了。
這天唐勁去簡丹那兒的時候,把他的好運氣得瑟了一回,又把他的工作講了一遍,末了道︰「烏克還給了我一大堆資料,他說我了解得越多,就會越有使命感——」唐勁聳起肩,「不就陪小孩玩嘛」
簡丹翻著唐勁帶來的資料︰「應急手冊不用說。心理學,教育學,這兩樣第一,而後是人類學、歷史、文化、人體學,喲,還有法律?嗯,社會學的東西差不多都在了,還跨到了自然科學的領域。」
「就是啊」唐勁把臉埋進了沙發里,「這要什麼時候才能看完啊」
「應急是必須的,而且得熟練掌握。」簡丹揀出一份來,「其余的你可以找這些書的書摘,網上有人共享,了解個大概,然後挑感興趣的慢慢翻。我想這一些,他不是要你背下來,他只是希望你了解一下。」
「是的,他只是要我了解一下。」唐勁有些無奈,「只是這也太多了。」
「供你盡情選擇。不好麼?」
「得兒,沒什麼不好。」唐勁翻了身,頭枕著自己胳膊,「烏克跟我小時候的老師一點兒也不一樣。」
簡丹失笑︰「那是自然的。」
唐勁嘟噥︰「我那些小學老師可不這樣兒。」
這令簡丹意識到唐勁在不滿。
簡丹輕聲道︰「他們只是受傳統影響。」
唐勁恨恨一拍沙發︰「封建殘余」
簡丹有點哭笑不得,不知道說什麼了,末了道︰「封建也不壞。」
唐勁意外,盯住了簡丹。
簡丹正在嗅今天她新剪的鮮花,起先沒發現;而後簡丹察覺了,無奈又好笑,只得解釋︰「當然,我也不是說封建好——我的意思是,那是與當時的社會生產力相適應的社會制度、文化特征。我們只是出生得晚了一些,所以不用面對那些問題。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問題要面對。」
一下子跳這麼大,唐勁干瞪眼。
簡丹莞爾,想了想,道︰「簡而言之呢,封建不封建,其實就是個大家靠什麼養老的問題。」
唐勁來了點興趣︰「養老問題?」
「人都不喜歡死掉掉。對吧?」
「對。」
「年輕時一般有能力工作,也就可以養活自己;年老時隨著身體衰敗,這變得困難,對吧?」
「嗯。」
「封建社會、農業社會,生產力階段決定了社會財富主要來自農業。而天生的體力區別,決定了男性是勞動主力。此外,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又沒成熟的保險可買,所以大家都看重血緣宗族,平時投下精力、時間,去幫別人的忙,以求事到頭來能得到幫助。這就是人情來往。所謂‘人情債人情債’,它的確也是債的一種。雖然不是現代合同,但當時的社會規則是保障它的。這樣便有‘養子防老’而非‘養女防老’,另外又有‘遠親不如近鄰’。這兩句話里面,都包含著經濟利益的交換——人一輩子都要倚靠家族、倚靠左右鄰居;老了則要倚靠兒子來養活。
「于是相應地,就產生了‘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嫡庶’、‘宗族’等等,這些都是為了家族,為了兒子,為了養老;文化上,則有‘以孝治天下’,因為提倡‘孝’能提供足夠的理由,讓整個社會去譴責、去懲罰那些不孝的人,進而保證人們的晚年生活——畢竟,當一個人老了,他是打不過他兒子的,故而如果違背孝道沒有社會成本壓著,很多人出于生活壓力所迫,會把年邁無力謀生的父母趕出家門。
「你看,這整個社會生活的模式,都是由當時的經濟水平決定的。忠孝,三從四德,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只是人在其中,身不由己罷了。」
唐勁听著覺得不舒服,卻又不得不承認︰「是這樣沒錯。」
簡丹微微一笑︰「進入了成熟的工業社會,人們的養老就倚靠社會了。社保社保,就是‘社會保險’。如此一來,封建社會的構架當然隨之崩潰、淘汰——同一幢樓里面的鄰居,十幾幾十年不認識也沒關系,也不會妨礙正常生活。雖然冷漠,但也給了人們更多自由空間。更重要的是,人們養孩子不再是為了自己的晚年有飯吃,而是出于情感需求,為了小家庭的完整、而非宗族的延續,為了體驗有孩子相伴的生活、而非擔心自己老來無靠。更純粹,更人性。
「同樣地,作為孩子,關愛父母,更多地成了一種情感上的自然回應,‘孝’漸漸開始去掉道德化、去責任化、去社會化,開始本質化、感情化、私人化——所以,你為什麼要緊張?我又沒說孝敬老人不好。」
唐勁大松了一口氣︰「就是那」
「其實封建時代,人也是人,人性也是一樣,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他們的選擇受到生活資源本身的束縛,他們最本質的人性在生存的負荷下被壓抑。而工業時代,人們有條件更多地專注于關切孩子本身、小家庭本身,他們不再那麼介意自己的小孩以後干什麼工作,收入水平如何,因為這不會決定他們的晚年生活;他們更多地關心自己的孩子過得開心與否——概而言之,有條件了,才能去追求。
「所以這個階段開始,男女漸漸變得平等。因為他們小時候從父母那兒得到的關心不再天差地別;他們長大後能賺的錢、能供給父母的關懷,也一樣了。
「這樣,等他們自己做了父母,他們的孩子當然就更平等了。是吧?」
「沒錯。」
「一代一代的人因此擁有更多個人自由,整個社會就這樣一步一步變得更有創造力。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就進入了腦動力階段——就是你眼下在找工作的這個地區、這個時代。」
「這里?」
「對,這里。這里物質充沛,資源廣袤,倚靠發明發現驅動產業增值、社會進步——所以你說說,這樣一個社會、這樣一個生產力階段,怎麼可能會允許一個教師把各種各樣的小孩推進一個模子里去壓制、去毀掉他們與生俱來的不同潛力?」
唐勁緩緩點頭︰「你是說,那樣的教育不符合這個社會的需求?」
「對啊。所以,感謝歷代的無數先輩,感謝過去千年萬年的生產力累積——」
簡丹沖唐勁緩緩舉杯。
唐勁瞅著簡丹,豎起耳朵等下文。
簡丹一敬唐勁,壞壞一笑︰「今天,你唐勁的這份工作,注定了就是個‘**’」
唐勁臉一歪
「不是嗎?」。簡丹欣然抿了一口水,「陪吃、陪喝,陪著玩兒」
唐勁捂住了眼楮,假裝害臊。
簡丹一樂︰「現在你找到一點‘使命感’了沒?」
唐勁失笑,大聲嚷嚷︰「有」他倒進沙發里、腿往沙發背上一翹,琢磨了一會兒,大樂︰「還真讓你說對了哎,沒辦法,我生的時候兒好哇」得瑟了一回,又轉頭瞅住了簡丹︰「你連歷史都學得這麼好?清華不是工科嗎。」
「少拍馬屁。」簡丹失笑,「我只知道個粗略的梗概。你要是想了解得更詳細些,可以去听歷史課。這邊兩個深化學校在,申請旁听很方便。」
——歷史課?
唐勁立馬搖頭,用力搖、連連搖。
簡丹好笑︰「你怕什麼,這課又不是以前那些——不用你背誦、考試的旁听听過就好了。」
唐勁反應過來了︰「也對噢——不過,嗯,我現在對學這些……還是沒什麼興趣。」
「上學上得反胃了?」簡丹記起了一小抹同病相憐,「可是為什麼要‘學’?那不是任務。你喜歡就去享受它,不喜歡就回家,或者出去玩兒。」
唐勁點點頭,末了還是意猶未盡︰「生在這里的小孩子真幸福。」他的童年就淒慘多了
「得了吧,與生俱來就享有的東西,很少會令人覺得幸福。」簡丹一攤手,「人都犯賤。」
唐勁立馬坐起身瞅住了簡丹︰「是啊是啊,要好好珍惜才對啊」
「你有點時間概念好不好?」簡丹哭笑不得,「祁棟他們到了嗎?」。
唐勁無奈倒回去︰「沒有。」
簡丹壞笑了一下,收起來一本正經道︰「對了,我明天去龍喉山。跟洛西他們一塊兒。」
唐勁酒窩一僵︰「啊?」
——不是吧?
「喂,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你好好去上課吧。全勤獎哦。」
「……龍喉山有什麼好玩的」
「還行吧。而且重點不是去哪兒玩,是跟誰玩。」
「你真要去嗎?」。
「當然啦。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我只是跟你說一聲——免得你過來,白跑一趟。」
……嗚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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