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幾乎一夜未眠,一則因為失而復得的慶幸和甜蜜,二則是在害怕猶豫,不知道第二日醒了,該如何面對海兒。
她很想和墨銘商量一下,因為以她對墨銘的了解,他一定在醒著,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一動不動的假裝睡著而已。
不是她亂猜,熟睡中的墨銘氣息延綿悠長,豎起耳朵便可听到沉穩的呼吸聲,而此刻的墨銘,卻安靜得像不曾存在。
只有尚未睡著的時候,他才是這樣的。
暖陽雖然不是滋味,卻理解他的心情,暗暗嘆息了一聲,裝作睡得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靠近了他,又從他背後揚臂將他抱住,並用額頭親密的抵著他的後背,還耍賴般的蹭了幾蹭。
墨銘停頓了一下,果然抬手把暖陽柔若無骨的素手握進他大大的手掌里,並滿足的從鼻孔里深深的出了一口氣。
這是暖陽最愛听的天籟之音,心里幸福又滿足,沒過多久,便安心的沉沉睡去。
誰知,第二天一早,暖陽便听蘭兒回報,海兒一早起來就不見人影了。
暖陽大驚失色,連忙轉頭去看墨銘,墨銘不動聲色,語氣淡淡的問道︰「她平素是和誰一個房間睡的?」
「回大爺的話,咱海瀾居有兩個大丫頭房,一向都是兩兩一間,這次回京之後,大*女乃一直在為墨府上下忙碌,還沒選定新的,所以海瀾居只要鶯兒、海兒和奴婢三個大丫頭,鶯兒和奴婢住一間,海兒自己住一間。昨夜大爺和大*女乃歇下之後,奴婢們便各自回屋了,誰想早起便不見她的人影兒了。」蘭兒知道墨銘平常對這些細節並不過問,便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的跟墨銘解釋了一回。
「可去她的屋里看過?」暖陽連忙問道。
「今早是奴婢和海兒當值,早起奴婢出來沒瞧見她,本以為她稍後就到,誰知換了鶯兒姐姐的班兒,一切都是收拾妥當之後還不見她人影,奴婢便差小丫頭去瞧——」邊說邊指了指身後的素兒,「就是她。」
素兒听蘭兒提到她的名字,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向暖陽磕頭一邊帶著哭音兒說道︰「奴婢去了海兒姐姐的門前輕輕喚她,听沒人應答,便輕輕敲了一下,誰知那門自己就開了……奴婢心里害怕,只探頭向里面瞧了一眼,見床上的被褥整整齊齊……心里便有些害怕,趕緊回來回稟蘭兒姐姐了……」
「奴婢後來也去看過,屋子里整整齊齊,顯然是用心收拾過了的,卻不見人影,也沒見什麼特別的、值得注意的東西。」蘭兒听素兒說完了,才接下來說道。
暖陽用詢問的眼神看了墨銘一眼,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便道︰「再去瞧瞧。」也不曾梳洗,便提裙走了出去,墨銘雖然也跟了過去,卻只停在門口,等暖陽叫他,才抬腳進去。
這是一間上好的下人房,海瀾居里,除了齊媽媽和徐媽媽兩位住的、專門配了外間供伺候的小丫頭值夜的那兩套以外,大丫頭的下人房算是條件最好的——南窗下兩個屋角各安著一張朱漆木床,大概有現代大尺寸的單人床大小,大概是府里統一配備的,俱是一色的藕荷色被褥、床單和枕套,外面還罩著一層純白的紗帳,和那藕荷色一襯,更加好看。
暖陽還是第一次進海兒的房間,只覺得雖然樸素,卻清新好看,干淨整潔,仿佛透過這屋里的物件便能想象屋里住著的必定是個一絲不苟的女子,可惜,已經人去屋空。
大家找了一會兒,仍舊找不到什麼,正在懊惱,墨銘忽然說道︰「六王爺不是送進來兩個舞姬?那個叫什麼?現在何處?」
這時,齊媽媽也听到了信兒,正守在門外,听墨銘發問,連忙挑簾入內,畢恭畢敬的回答道︰「那個名叫雪兒,老奴見她伶俐懂事兒,手上又靈巧,便將她分配到綠竹苑了。」
綠竹苑是安國侯府內的一處偏院,里面都是些繡娘之類難與主子接觸的奴婢,暖陽從前並沒過問,忽听齊媽媽說把雪兒分配到那兒了,心道,既然伶俐懂事兒,暖陽身邊還多一個大丫頭,怎麼不留在暖陽身邊?
但是,她也明白,齊媽媽這麼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因此當著墨銘的面兒,並不多問。
墨銘也沒想這些,只是吩咐道︰「找她過來問話。」說完,也不理是不是有人去了,誰去了,便輕聲提醒暖陽回房梳洗。
暖陽應了一聲,便跟著墨銘回房,漱口淨面之後,那頭發還沒梳好,便有人領了雪兒過來,並由齊媽媽進門稟報,待暖陽和墨銘點頭了,才將她帶了進來。
這個叫雪兒的女子應該和海兒一樣,是那些舞姬中的佼佼者,否則,六王爺也不會單單挑了她和海兒送給墨銘。暖陽第一次見她時,她便不疾不徐,禮數周全,此次被齊媽媽派下去做了半個來月她並不熟悉的刺繡縫紉,又這樣急急的被叫過來,竟然仍舊衣衫整潔合身,腰背挺直,從內而外的散發出一股昂揚的精氣神兒來。
她進門之後先是老老實實、中規中矩的給暖陽和墨銘請安行禮,然後不等人發問便主動說道︰「雪兒有事兒稟報,本想等大爺和大*女乃早飯之後再來的,不想……雪兒惶恐,可不要耽誤了大爺和大*女乃的正事兒。」
「快說。」墨銘不喜人嗦,臉色又冷了下來。
「是。」雪兒卻毫不在意,笑吟吟的向墨銘躬身行禮之後才道︰「與奴婢同來的那位舞姬莫顏,如今叫海兒的,給奴婢留了封信,信封上寫著大爺的名字……」
「拿來。」墨銘不等她說完,立刻說道。
「是,大爺。」雪兒仍舊是雷打不動的笑臉,伸手從袖口里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齊齊的信,正要朝墨銘走過去,被齊媽媽偷偷掐了一把的蘭兒立刻上前,把那信接了過來,又躬身雙手遞給墨銘。
墨銘展開一看,信封上只有四個娟秀卻力道十足的小字︰「墨銘親啟」,不知為何,在看見這四個字的一剎那,墨銘的眼眶忽然酸了一酸。
暖陽一直在梨花鏡里偷偷觀察墨銘的反應,雖然瞧不見他的反應,但見他低頭看那信封邊看了數秒,便知他心里不會平靜,便讓大家伙兒都退下,自己的頭發讓蘭兒速速規整完,也讓蘭兒退了下去。
「夫君……」暖陽見她們都出去了,才起身問墨銘,「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要說她心里不酸,那是不可能的,墨銘雖然選擇了她,但是她心里明白,墨銘心里還是記掛著海兒,希望她平安喜樂,甚至……甚至仍有幾分愛意。
否則,他又為何不敢跟海兒說說話,敘敘別後情形?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仍舊在意,甚至有可能是不敢面對海兒。
可是此時此刻,就酸她再酸,也不會太過糾纏——她相信墨銘,只要做出了決定,選了她,放棄了海兒,就不會反悔。
他們是曾經共同經歷生死的兩個人,而不是物件,大刀一揮之後便可以一刀兩斷,連念想都不能有。
「不用。」墨銘感激她的體貼,卻不能真的讓她離開,反而起身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當著她的面把那信打開,與暖陽一起閱讀。
「墨銘︰
「昨夜,你攜著她的手進門,我便知道,你不會再要我了。
「我不怨你,這都是天意——只因在我咬舌自盡的那一刻,我便我已不是我。
「可是,我卻沒臉再繼續呆在墨府——我費盡心思的來,是為你;如今我走,也是為你。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暖陽從不會向人搖尾乞憐,更不會強人所難。
「唯一讓我安慰的是,你愛上的是她,是個頂著我那具皮囊的女人,而不是與我毫不相干的湘姨娘。
「珍重。
「也祝大興將軍與海瀾公主白頭偕老,永結連理。
「暖陽字」
沒有長篇大論,只有短短數行,那字跡開始時還整齊,除了英氣之外,甚至還有幾分娟秀,可是,越寫到後來,字跡越潦草,力道越大,到了最後,以暖陽對當時文字的認知程度,需要仔細辨認才能認出是什麼,那個刺眼的「暖陽」兩個字,竟然力透紙背。
她雖然走了,卻不甘心。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驕傲,並告訴她和墨銘,她才是暖陽,哪怕她如今只是一個下九流的舞姬,不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海瀾公主,卻仍舊,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暖陽。
暖陽這個「暖陽」,只是披著她的皮囊而已。
偏偏,寫下這封信的那個人,已經不辭而別,她的氣,只能憋在心里。
墨銘從頭到尾看了不知多少遍,才默默的把那信折起來,越折越小,越折越小,到了最後,只余棋子那樣大,被他放在手心,雙掌交疊,用力一撮,再輕輕一錯,那封信便成了一堆細碎的紙屑,像雪花一樣兒,紛紛揚揚的灑落在兩人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