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走開,荒郊中更是靜的異樣。她的笑慢慢斂去,情不自禁的抬手模了模臉。
這張臉,真的有這麼「絕代佳人」嗎?竟連梅先生也為之失神?且是在新死之人的墓前?莫名的不快,連怕也忘了,慢吞吞的走回來,一路低頭沉吟。
已是深夜,處處蕭瑟。這條街臨近城郊,住家甚少,店面又都是些香燭草紙的冷門生意,一入夜幾乎沒有半點人聲,她細悄的腳步聲便顯得分明,一直走到奇香居店面後的院落,伸手推開了門。
沒有關緊的門吱嘎一聲。她微微一怔,手卻不停,隨手把門關好,拿起木棍,做勢要去頂門,身子卻忽然微微一晃,好像要昏厥。
有個人飛也似的跳了出來,張臂欲接。她一棍就甩了過去,可這嬌滴滴的身軀畢竟不能隨心所欲,木棍只抽出一半,已經力竭。那人終于還是順利的撲了上來,嘿嘿的笑︰「美人兒,可等死我了……」
這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身上衣料粗糙,帶著濃濃的汗臭。他顯然沒有踫過這麼絕品的姑娘,整個人都興奮的發抖,甫一近身,腿間已經硬梆梆的。
她用力想要掙月兌,卻只似螳臂當車。情知沒辦法力敵,只好咬緊牙關,由著他在胸前狠捏了兩把,毫無抵抗,似乎早已經嚇的癱軟了。那人隨即松開了手,腦袋拱過來亂嗅一通,大嘴里腥臭不堪,一邊不住的道︰「好香,好香……」
她終得抓到這麼點空兒,飛快的向後一退,轉身就跑,幾步外就是圍牆,那兒放著一個鐵叉,輕巧趁手。只可惜她雖順利撲到,卻一把模了個空,來回模了一下,還是沒有。上頭的男人通常會異樣的敏捷,只這麼微一耽擱,那人早又撲了上來,含含糊糊連罵帶笑,她一腳狠狠的踢了出去,然後驚叫一聲︰「爹!」
那人一怔,她半轉了身,俏臉正正的迎了月光,雙眼張的大大的︰「爹!爹!您來了!今天是您的頭七還魂夜,我知道您一定會來看我的……您死的這麼慘,連尸首都被人毀了,您一定有沖天的怨氣……爹!爹!你死的好慘啊……」
夜色陰沉,月光寒涼,白衣女子發絲凌亂,縱絕世姿容,看上去仍如活鬼。
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卻舍不得到嘴的香肉,又猶豫著上前一步,她滿面驚怖,念念有詞,他實在忍不住,終于還是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個屋檐靜靜的,卻忽然有黑影一長,又一晃,竟真的慢慢向這兒移動。
靜夜中響起一聲慘叫,那男人瘋了也似的沖出門,一連摔了幾個跟斗,卻仍是連滾帶爬的跑遠。
她喘回幾口氣,反而安靜下來,蹲下來回模了兩把,終于模到了那個鐵叉,可是看看那個高高的屋檐,似乎覺得無謂,又隨手丟開。回過身,不緊不慢的關了院門,進房點了燈,這才道︰「什麼人,給姑娘滾出來。」
院中無聲無息,她有點兒不耐煩,又問︰「你到底是誰?」
四處寂然。她走出來,仰了臉四處東張西望,卻是一無所見,于是笑道︰「難道你真的是鬼?那我也是鬼,咱們鬼鬼之間,有甚麼不好意思的?還不快點兒出來?」
靜靜的等了一息,仍舊沒人應聲,她秀眉微剔,笑眯眯的詛咒道︰「那你就永遠別出來,就死在那兒好了!」
不遠處的樹影中,似乎當真有黑影微微一晃,卻重又伏定了不動。細看時,卻又什麼都看不到,只像是自己眼花。
她終于煩了,在院子里兜了個圈子,卻听院門前窸窸窣窣,似乎有人聲,不由冷笑道︰「敢情這位大俠還是君子,牆都上過了,又要走門不成?」
兩步上前,抽開棍子,嘩的一聲就把門拉開。一領青衫的男子剛舉了手要叩門,兩下一湊,竟僵在那兒。她也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迎上一步,卻忽然回神,冷笑道︰「先生為人師表,居然半夜三更的來我這兒?莫非先生不知什麼叫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梅淡痕猶豫了一下,慢慢跨進一步,問︰「你究竟是誰?」
她一笑︰「你說我是誰?這世上有幾個女人身有奇香?就算有,也不會那麼巧,正好在奇香居……先生搭訕的法子,未免太假了些!」
他細看她絕麗的眉眼,點頭,又搖頭,終于還是退了回去,「失禮了,我本來以為……」
他似乎觸動傷懷,說不下去,神情是抑不住的悲愴。她的眉眼頓時便柔和了些,微笑︰「先生以為什麼?以為埋在土里的人,會換個花樣又回來?」
梅淡痕大大一怔。
他是先生,不是其它任何人。于是她笑開來,不避嫌的拉他進來,隨手掩住院門,含笑道︰「先生,我這樣夠不夠香?」
這話,這話……同樣的話,他曾一天要回答數次……他愕然的張大了眼楮,她慢慢靠他近些,柔婉微笑,他遲疑︰「你……」
她仍是笑吟吟欺身過來,一直到他身後抵了圍牆,退無可退,她終得抱到,滿足的眯眯眼楮,柔聲的︰「先生喜不喜歡?」
他瞪著她,咫尺處,佳人麗色無儔,遍體生香。梅淡痕喃喃的道︰「你到底是誰?」
「先生不認得我了?」
「你……」
她整個人蹭過來,從額頭蹭到下巴,不像女人親近男人,只像小狗親近主人……這是那個肉肉小臉的朱大小姐熟慣的把戲,可是換了這個亭亭玉立的身軀,竟是一舉一動,全是風情。
他長吸了一口氣,把住她肩,把她推遠些,看進她的眼楮。鳳尾長睫間,漆黑的眼瞳流轉如星,卻仍舊帶著淡淡卻揮之不去的涼意,那種對人對世,掩不住的涼薄。
他不能置信的喃喃︰「砂兒?」
她笑︰「先生。」
「怎……怎會這樣?」
她老老實實的答︰「我也不知道。」
四目對視,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她輕輕笑出來,壓低聲音︰「這樣不是很好嗎?先生,反正先生在,砂兒做誰都沒關系的。朱府現在都已經搬空了,你就來這兒,陪著砂兒,好不好?」
梅淡痕微怔︰「我……」
她一看他這神情,便要發急,急打斷他,不容置疑的︰「先生,反正現在整個蘇州城,都知道你是朱眉錦的孌寵,那朱眉錦死都死了,你換個人跟有啥稀奇?」
這……這叫什麼話?什麼叫孌寵?梅淡痕立刻就皺了眉,若是以前的朱眉錦說這種話,少不得要罰的,可是現在,要怎麼罰?
朱眉錦轉而含笑,典型的軟硬兼施,仍舊語不驚人死不休︰「先生,我需要一個男人。」
他更是皺眉,她便續道︰「因為,我身邊的‘好心人’實在是太多了,就在你來之前,我才剛剛打跑了一個臭的,還有一個飛檐走壁的,先生一來,他就沒影兒了……」
他一怔,急道︰「是不是有人覬覦……」說到一半,又卡住,她卻涼涼的續道︰「美色本來就難免讓人覬覦,只不過……這些人也不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長得像不像人……」
梅淡痕竟有些手足無措,好像長年抱在懷里親呷的小貓,忽然就地一滾,變成了風情萬種的佳人。扶住了她,他喃喃的︰「砂兒……」
她一笑。
砂兒……砂兒……
朱砂是老爹起的,反正白揀個閨女,隨便叫什麼都沒關系。後來梅先生說,姑娘家叫朱砂太正了,既然是取意眉間錦繡,那不如叫眉錦吧。
其實朱眉錦也好,朱砂也罷,來來回回,也不過只有梅先生一人在叫。朱勉執掌應奉局,忙著為風流皇帝收集奇花異石,等閑難得見面,連她死了,想來,也不過是罵一句死的太不是時候……這世上,當真心疼朱眉錦的,也不過只有這個梅先生了……
她的心情忽然變的很好,拉了他轉身,笑道︰「先生,我們回房罷。」
他輕言慢語的勸,「砂兒,此一時彼一時,既然有如此異事,你正可借此便當新生……」
她回頭望住了他,揚了揚眉,斂了笑,他的話便沒能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