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列」
黑暗中依稀傳來 喚,清越空靈,卻又是極輕的,仿佛睡夢中的一聲囈語,若有似無,「秦列,我冷……」
朦朧之中,他驀然清醒——小夜在叫他
他四處尋找,眼前卻只有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跋涉,終于望見了黑暗深處那一個白色的影子。
他心中無盡喜悅,伸手想要抓住她,然而,腳下猛的一空,卻飛速的向下墜去,他用盡全力想要接近那個影子,卻只能看著那身影極速的離他遠去,轉瞬間化作極小的一點,在黑暗中隱沒。
他還在不住的下墜,身體,心,世界,整個的下沉,沉入沒有進頭的黑洞之中,永永遠遠,都到不了岸,只能在無止盡的下沉中感受錐心刺骨的寒冷,絕望和窒息……
「秦列秦列」
清脆的叫喊再一次響起,如此清晰,如此近,像是一道射入無際黑暗的光,驅散了攝骨的冰寒。
他睜開眼,看到幾縷金色的陽光照入眼瞳,頭頂稀疏的樹葉子染著晶亮的金邊,蔥翠的幻化出青綠的光暈來,印在碧藍的天空下,純淨通透,明艷無比,他卻只覺的刺目,不禁眯了眯眼。
剛才,他竟然睡著了,是因為走了太久?
「秦列你醒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從身側傳過來,帶著無比的喜悅︰「你餓不餓?你看我摘了果子」
秦列側過頭,看到一張精致的臉,清澈的眼楮,小巧的鼻子,花瓣一般潤澤飽滿的唇,雪白如玉的皮膚,陽光下,笑靨如花。
見到秦列側頭看她,她的嘴角翹的更高,向著秦列伸出手︰「給你」
她的手中拿著一個大而圓的果子,紅彤彤的,被陽光一照,鮮艷的似乎要滴下水來,她將果子遞到秦列的面前,一雙純淨的像是山澗清泉的眼楮洋溢出愉悅而又有些得意的光彩。
秦列眼底流露出震驚的聲色,霍的伸手抓住她的手︰「夜」
她頓時怔住,詫異的看著秦列,又去看了看他的手,然後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她微微低下頭,羞怯而又有些好奇的問︰「你,你在叫誰?我叫佶娜。」
佶娜,佶娜……秦列回過神來,是他幾天前在山崖上救下的女子。
雖然這雙眼,如此的像,但是她是佶娜。
秦列眼里的炙熱瞬間凍結,立即松開了手。
然而指間一空,有種深深的失落瞬間席卷上來,從手指蔓延到全身,再到心髒靈魂。他拳起手,緊緊的握緊,卻握不緊那個在他的世界里不斷擴張的巨大空洞。
他狹起眼,看了看遠處。
天空湛藍純粹,雲朵潔白,草原碧綠,湖泊如鏡,湖邊的紫花大片大片的開著,絢爛如霞,一直綿延著伸向遠處天邊的黛色遠山,一切都干淨明艷到晃眼。
秦列從樹干旁站起來,往緩坡下走去。
「你去哪兒?」佶娜也站起來,跟上,「你不餓嗎?好幾天了,我都沒看你吃過東西哎。」
秦列不答,穿過草原,走向那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
「你喜歡這個地方是嗎?」。佶娜緊緊的跟在他身後,「我知道你一定喜歡,要不然你怎麼來到這里就不走了呢?」
秦列站在花海中停住,看著連綿的紫色花叢。
怎麼會不喜歡呢?這個場景與記憶中的某一年某一天何其相似。那一天,天也是這麼藍,雲也是這麼潔白,也是這樣紫色的花海,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裙子,像蛺蝶一樣在花間飛舞。那一天,她提著裙裾,在花海里望著他會心的笑。那一天清風徐徐,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醉人的花香……一切都這樣相似,只是,這一副唯美的景慕下,再也沒有那個對他展顏微笑的人。
「你這麼喜歡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怎麼辦啊?」
他又一次想起那一天,在蕭台山下她說過的話,如果她不在了,他要怎麼辦?
他看著遠處的眼神一點點的沉郁下來。
這麼多年,他走過了無數的大陸,無數的角落,找回了一處處深刻在記憶中的景象,卻仍然找不回她嗎?
他要怎麼辦?
他定定的站在花海中,任帶著溫香的微風輕輕拂起他的衣角發絲。
佶娜摘下滿滿的一把花,遞到他面前,「給」
他沒接,轉身往湖邊走去,看了看碧藍如鏡的湖面,忽然有些乏,便在湖邊坐下。
現在的他原本不應該會疲乏,可是他走了太久太久,一千年?一萬年?還是兩萬年?他已然記不清了。只記得,離開了上雲之後,他就一直在鴻宇之中四處游蕩。
那一日北天極坍塌,並沒有使整個上雲覆滅,只因為他們幾人的靈力都沒有達到化神的境地,鴻宇至寶的法力連一半都不能發揮,所以大部分的上雲大陸得以保留了下來,只有北天極和坤國以北的海域從上雲大陸分離了出去,而他則被靈力流拉回了上雲。
到現在,他也已然記不起當時他有多麼震怒了,也記不得暴怒之中殺了多人,毀滅了多少地域。直到找到趙嵐風。直到找到趙嵐風,他才恢復了極其清醒的意識,他要殺了趙嵐風,為小夜報仇。
那後來,他和趙嵐風一直打了幾千年。
為了殺死趙嵐風,他發狂的修煉,甚至瘋魔收集法器。而趙嵐風,自從北天極坍塌之後,便一直對他有所回避,也不再興兵爭搶靈脈領地。上雲大陸上再次恢復了平和,只除了一個國家,那就是大夏國,因為統領大夏國的儼然是個暴君。
金剛幾度勸導,結果毫無成效。
直到有一天,趙嵐風主動來找他‘負荊請罪’。
「秦兄,我羨慕你。」趙嵐風如此對他說,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神色是真摯而又蒼涼的,「你知道嗎?人一旦太過強大,別人便會想要依賴‘你’,而‘你’卻無人可依,因為他們眼里只有‘你’的強大,看不到真正的‘你’。可是你不同,秦兄,不論你變的多強,她都想要保護你,為你做一切。」
那一刻,修為不斷提升的秦列忽然明白,從今往後,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會仰望他,懼怕他,沒有了小夜,他的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能讓他完全信任,完全依賴且能陪伴他度過漫無止境的歲月的人他將站在世界的頂端,俯視蒼茫眾生朝生暮死的命運,獨自一人品嘗寂滅空乏的永生
那一刻,他已然已經下不去手,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趙嵐風這類有可能成為化神真人的人,將是他在這無邊鴻宇之中,最稀有的‘同類’
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挫敗,從此閉關隱退,一心修煉,只想離開上雲去尋找小夜。
如今,在已在浩瀚鴻宇中尋找了無數年,或許,還要再尋找更多的無數年……
他看著湖面,眼神平靜的像是在出神。
「看那邊」佶娜跑到秦列身邊坐下,指著湖面,開心的說︰「我家就在那里,我們村寨很大,就連吉隆崗仁山下的寨子也沒有我們村寨熱鬧呢你想不想到我們村寨去看看?我阿哥阿姐熱情好客,你一定會喜歡他們的」
「……不想去麼?」佶娜偏著頭看著秦列,「那你說說你家鄉的事情好不好?你是哪里人?你是從南邊過來的麼?我听我阿哥說,過了啵隆灣,就可以到南州了呢听阿哥說,那里的女人,穿著跟我們不一樣的彩色裙子,帶著金光閃閃的首飾,可漂亮了……」
秦列依舊看著遠處的湖面,恍若未聞,佶娜無趣,便垂了頭撥弄著湖水,隨後,掏出一些細細的泥沙來,隨性的捏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形狀。
秦列忽的側過頭,緊緊的盯著她的手,待她揉捏好的時候,他伸出手去,說︰「我幫你烤。」
佶娜驚訝的抬起頭,這是她第二次听到秦列說話,第一次是她問他名字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是看著他伸在半空的手,她還是將手中的物什遞了過去。
秦列拿在手中,掌心冒出一團小小的火焰,那泥土捏就的物什便‘嗑’的一聲裂了。
「呀」佶娜驚叫了一聲,指著秦列的手說道︰「這是什麼?」
秦列拿著手中破裂的物什,心中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喜悅,曾經,他同她也做過這樣的事,這一刻,仿佛回到了久遠的當時。
可是……眼前的人卻已不是她。
他久久的看著那件泥做的物什,忽而一合手指,將它捏碎了,泥土的粉末從他指縫間散落,飄散在風里,他手指上的一枚金色指環,在陽光中泛出微弱的金光。
佶娜又驚呼了一聲,而秦列已經站了起來,轉身走了。
「你要去哪?」佶娜追上去,「等等我你要到哪里去?」
「別跟著我。」
佶娜稍稍停頓了一下,卻又跟了上去。
秦列眉頭微微蹙了起來。為什麼,這麼相似?一樣純澈的眼,一樣吵鬧的性子,一樣簡簡單單便能很快樂的人,一樣我行我素的跟著他。為什麼,她這樣的像她?像那個,唯一走進他心的女人?
從來沒有人敢像她那樣死纏爛打的跟著他,因為,他是那個在搏擊界中被叫做鐵拳秦的人養大的孩子。那個人沒有妻兒子女,只有秦列一個從醫院里抱回來的養子,他就和他的外號一樣的冷,打從秦列懂事開始受到的教育只有冷靜,堅韌,強硬和凶狠從小到大,沒有人敢欺負他,膽敢跟他叫板的人都要進醫院。而他的父親從來不會因此訓斥他,他父親從小就將他當做職業的拳手教導,在他父親眼里,只有被打敗,才是錯的。他寡言少語,面容冷峻,所以愈長大愈沒有人敢接近他,他是異類,他一直是孤獨的。
直到遇到小夜,那個嘰嘰喳喳膽小如鼠喜歡耍賴撒嬌,卻又能為了他不懼一切的女人。
只有她會死皮賴臉的纏著他,不管他是怎樣的臉色。只有她在知道有危險的時候死纏著要陪他一起,不管面對的是什麼。只有她會包容他,不管他是怎樣的脾氣和性情。只有她從來不介意他的沉悶和冷淡,就算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任何甜言蜜語。只有她那麼懂他,願意讓他追逐夢想和信念,毫無怨言的等待幾百年,也只有她在危機的時候會將活著的機會給他,縱使她很怕死。
她做了太多的‘只有她’,從此他的心里再也走不進別人。她是他的珍寶,他一直小心保護,可是最後,他卻眼睜睜的看著她消失在眼前,只留下無數年前,在八灺之中,那一個背坐在塌上的孤單身影。
當時,竟然連一句告別的話語都沒有
這一別,便是數以萬載的歲月,抑或,是永無止盡的永訣?
如果,當時知道,三百多年後的那一次相見,只是為了另一場更長久的分別,那在最開始的三百四十年前,他還會那麼義無反顧的離開麼?
他不會。
可是,沒有如果。
秦列走在紫色的花海間,面無表情,墨色的眼眸里是深沉的死寂,這片天這片湖這片花海,在他眼里沒有任何顏色,他只是漫無目的的走著。
「秦列」佶娜氣喘噓噓的追上來︰「你等等我嘛」
秦列腳下微微頓了頓,他太想念這樣清脆的 喚了,這樣的相似,就好像回到許多許多年前,他和小夜初到上雲的時候,小夜總是跟在他後面叫他一樣。
可是他知道這不是他找的人,于是他抬腳自顧自的走了。
「秦列,秦列」佶娜大叫著,「你要去哪兒?帶上我好不好?」
秦列忽然頓住,停了下來,側身轉頭來看著佶娜。
佶娜臉色微赧,垂頭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的,我知道你不是我們吉隆崗仁草原上的人,不過,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會離開這里的對不對?我也想離開這里,我想去看山的那邊有什麼,我想去看啵隆灣的對面是什麼樣子,你帶上我一起好不好?」
她望著他,晶瑩的眼楮仿佛夜幕中璀璨的星子,微微帶著一點期盼,一點乞求,秦列看著這雙眼,幾乎忍不住就要說‘好’。
她是這麼的像她,如果帶上她,那麼以後就能一直看到這雙和夜相似眼楮,听到如同小夜對他清脆悅耳的 喚。
秦列怔怔的看著她,縴薄的唇微微張了張。
「你以後,只能讓我陪你,否則我會生氣的」有一個聲音隔著無數年的光陰,清晰的傳到他腦海里,叫他忽然頓住。
原來,即便是隔了數以萬載的年月,她的點點滴滴,卻依舊無比清晰的刻在他的心里,任何人都無法取代。
到嘴邊的‘好’字咽了回去,變成了一句︰「你回家去吧。」
說完,轉身走了。
佶娜站在原地,臉上露出濃濃的失望,噘著嘴看著秦列的背影,希望他會回心轉意的折回來說‘好’,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回頭,沿著湖泊漸漸的走遠了。
佶娜呆呆的站了許久,沮喪的沒有再跟上去,只是喪氣的望著秦列遠去的方向,露出失望的神色。
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什麼似的,又提著裙子飛快的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喊著︰「秦列,你要去哪?那邊不能去的」
秦列又一次站定,看了看前面一直綿延到天邊的草地,地平線上,有幾座綿延起伏的雪山。他轉過身,問︰「為什麼?」
佶娜跑到近前,氣喘噓噓的說道︰「那邊是我們吉隆崗仁草原的聖地,那座山脈是我們的神山,寨子里的老人說,那山上住著神仙,神仙一直守護我們吉隆崗仁草原,保佑我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不過神仙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不能進去呢」
秦列並沒有什麼反應。
「真的」佶娜見他不以為意,急道︰「所有接近那里的人都死了呢听說許多年前有法力高強的大巫師進入山里,都被活活凍死了」
秦列若有似無的笑了笑。
「我們寨子的老人可有學問了他說的絕對是真的,他說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親眼看到那神仙從天而降的,那時候還有人見過神仙呢,還說他們將神仙的樣子畫在羊皮上,說那位神仙是位絕色的仙子,在一塊冰晶里面睡覺……」
秦列忽然皺眉,問︰「在冰里睡覺?」
「嗯」佶娜用力的點頭,「寨子里的阿爺說他親眼見過那畫呢」
秦列心中一震,眼瞳微微張了張,而後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臂。
隨著他的動作,湖泊中嘩啦兩聲巨響,一只銀毛獅子和一只巨大的藍色飛龍從水中冒了出來。
佶娜捂著嘴驚叫起來,轉眼卻看著秦列踏上飛龍,往神山去了,只一個眨眼,那藍色的飛龍便到了天際,變成一小小的一點。
佶娜張大嘴,看了半響,驚訝的自言自語道︰「原來他不是人呀」
吉隆崗仁草原的聖地中彌漫著強大到詭異的靈壓,一般人來不了是很自然的是,不過卻攔不住秦列。
他乘著飛龍,快速的掠過山巔,目光不住的在山間游移,最後落在山間一處至高的頂點上。
那個頂點是冰藍色,從雲霧間伸出來,若隱若現,仿佛是根巨大的冰凌子,豎立在山巔一般。秦列心中猛的跳動起來,有一種激動的情緒涌上來,竟讓他一時停在半空,有些猶豫不前。
頓了頓,他才又緩緩的靠了過去,慢慢的落在山顛。
此時他的心情像是澎湃的潮涌,跌宕起伏,但是激動到了極點,卻又歸于了平靜,秦列一步一步的,往山巔上的那一塊豎立的冰藍物體走過去。
當穿過繚繞的霧氣,目光霍然看入那冰藍的物體之中的時候,他覺得有一道白色亮光,劈面照射下來,瞬間映入了他的世界,讓他心中那一個巨大的空洞霎那填滿。
他久久的仰頭站在這一根冰柱前,竟激動的無法動彈。
風吹過草原,吹過冰封萬年的山峰,竟然沒有一絲寒意,仿若春風拂面,帶著四月里繁華的燻香。
秦列極其小心的抱著冰冷的軀體坐在草地上,一點一點的用熱力將她包裹起來,刑天盾的碎塊擱在一旁,斬羽 斜插在草地里,恢復了原狀,四周的酷寒正在快速的消退。
她的身體也一點點的變的溫暖,她的手指變得綿軟,他輕輕的捏在手心,貼在胸口。
她就在他手心里,他想念這種感覺,已經有無數個滄海桑田了……
他垂著頭,看著她的臉,呼吸都是極輕的,似乎不敢用力,怕這一切只是一個幻覺,稍不留神,就會散去。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麼一直坐到天荒地老。
可惜事與願違,因為她安靜的垂在臉頰的長睫輕輕的顫動了一下。
他心中猛的抽緊,看到她的眼睫慢慢的,一點一點的睜開,露出一雙晶亮的眼,有些迷蒙,有些恍惚,目光散散的落在他的臉上,最後,過了許久,才一絲絲的轉變成驚喜。
「秦列」她欣喜的叫了聲,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你回來了」
這一刻,他終于真真實實的听到了在腦海中在心里幻想過無數遍的聲音,真真實實的觸模到了思念了無數年的溫度,忽然之間,他看到了金色的陽光,碧藍青天,皚皚白雪,翠綠的草原,一切,都美得驚心動魄。
「夜。」他緊緊的抱住她,將頭埋入她的頸項間。
忽然感覺頸項間傳來一點點滾燙的濕熱,她微微睜大眼,听到他低低的說︰「……我回來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