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西郊王莊途中,婆孫二人一路無話。郭羅瑪瑪前幾次從宮中回家都很歡喜,今日自己並未有什麼莽撞不妥之處,怎的她的臉色竟比賽馬那次還要難看?秦緋不明白。馬車停下後,安親王妃突然鄭重其事道︰「以後你就是八阿哥福金了,你要時刻記著。」說畢徑自下了馬車,留秦緋怔在車里。
這個消息來得實在太過突然。秦緋因「自己」的年紀尚小,是以從未考慮過婚嫁之事,怎麼毫無預兆的就成了八皇子未來的福金呢?
八皇子是誰?秦緋在記憶中努力的搜尋著,似乎剛穿過來時候見過一次,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印象。就算記得清楚,那時的八皇子還不過是個小毛孩而已,連個優劣都無從評價。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突的就被宣布為將與自己度過一生的伴侶,秦緋腦中一片空白,笑不出,也哭不出。
從暢春園回來的第二日,安親王妃便病了。沒過幾天,拴婚的聖旨頒下,撒爾寧因無父,是在母家養大的,遂由舅舅馬爾琿穿蟒袍補褂,以被選中女子家長的身份到乾清門東階下面北而跪,贊禮大臣面西站立宣讀聖旨︰「有旨,今以郭絡羅氏女作配皇子胤為福金。」馬爾琿承旨,行三跪九叩禮後退出。
馬爾琿是安親王岳樂第十五子,生母為三繼福金赫舍里氏,即現在的安親王妃。他是安王家年紀最長的嫡子,去年二月襲封多羅安郡王。
安王家一邊忙著張羅接待女婿上門,一邊忙著給老王妃延醫請藥。安親王妃幾日間便蒼老了十歲一般,躺在病榻上狠聲吩咐道︰「這樁婚事給我好好的辦,風風光光的辦,大大方方的辦!千萬別讓人看扁了我們安王家!」
安王府恢復了久違的門庭若市,道賀的多過慰問的,秦緋冷眼旁觀。家中長輩人前笑臉相迎,人後卻是愁眉難展——皇上給拴了這麼一樁婚事,等于讓安王家死了風光再起的心。順治帝本欲傳位給岳樂,後孝莊因為岳樂不得入承大統而給安親王家大肆封爵,本該有一位親王三位郡王,可二十九年,康熙借由馬爾渾降襲安郡王的爵位,而將岳樂的其他兩個兒子景熙和蘊端的親王爵位都降為貝勒,這對于安親王家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八阿哥母家祖上因虧空被抄了家進了辛者庫,撒爾寧的父親明尚因詐賭被判了斬監侯,死在獄中,這樁婚事以其說是恩典不如說是諷刺。不單明尚,岳樂的另外幾個額附,布爾尼、耿氏兄弟,早幾年也被康熙毫不留情的處死了。吳爾佔開解家人道︰「無論如何好歹是個皇阿哥,總強過指給其他宗室或是以後選進**里去。」
申賽兒對表妹的幸運羨慕不已,成日里鞍前馬後的獻殷勤;達賽兒則嘲笑她配了個生母最不堪的皇子。達賽兒定親的人家雖只是貝子,但卻是堂堂正正的嫡長子,滿洲貴族血統純正。秦緋沒心思和她辯駁,任由她得意。
秦緋無所謂血統,她看重的是個人能力和發展潛質,對于這麼個突然強加給自己的「富二代」,實在不知道是當喜還是當憂。康熙帝對皇子的教育十分嚴格,不學無術倒還不至于,但品性如何就說不好了,只祈禱別是個紈褲。
陸維揚听說皇父將秦緋拴給了八阿哥,驚得半天闔不攏嘴——秦緋居然成了他的嫂子!
陸維揚心里一陣莫名的失落,也說不上來為了什麼,大概是太過震驚的緣故。他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秦緋的情形。那是大一開學的第二天晚上,輔導員召集全班同學開第一次班會。那天陸維揚打了一下午的籃球,臨近時點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教學樓。八月底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進了教室讓冷氣一吹,涼爽之余直覺得口渴,放眼望去,發現第三組第五排的桌子上擺著個粉紅色的水杯,水杯的主人正在打電話。陸維揚幾大步跨過去,抬起水杯說了句︰「你的水,本爺征收了。」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就往肚里灌,還沒喝上三口,座位上的女生扔開手機「噌」的站起來一把奪回水杯,怒氣沖沖的瞪著他吼道︰「做什麼做什麼!本姑女乃女乃的水也是你小子能征收的麼?」
女生的眼楮很大很圓,氣鼓鼓盯著人的樣子非常可愛。陸維揚愣了一下,他征收過無數女生的水,遇到過無所謂的、換杯子的、當場嚇哭的,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反抗的。自此以後,陸維揚幫秦緋打了四年的水,同時也得到了四年不用帶水杯的便利。
夏添時不時的問他帶個水杯有那麼難麼,青顏則特地送過他一個方便攜帶的杯子,但他只放在宿舍里用。同學們時常拿這件事炒作起哄,但兩人四年來一直只停留在共用一杯的情誼上,沒有再進一步發展,畢業後似乎就沒再共用一杯過。
走出課室,正好遇上胤,陸維揚上上下下的將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急需重新認識他的八哥,他最好朋友的準夫婿。胤被他看得疑惑不已,擺手示意隨身太監檢查自己衣服穿戴哪里不對,太監前後左右看了幾圈也沒覺著哪里不妥,胤只得尷尬的問他是怎麼了,陸維揚喉頭發硬竟說不出話來。
翊坤宮眾人紛紛給宜妃抱不平,敬嬪端坐炕邊,不緊不慢道︰「安王這樣的親家數遍所有宗室、整個朝廷也尋不出第二家。」
馬貴人邊嗑瓜子邊道︰「就是。這樁婚事本該是五阿哥的,不知怎的就跳過了年紀更長的三位阿哥,落到了八阿哥頭上。」
色常在立馬接口︰「必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
宮妃們嘰嘰喳喳一頓聲討,宜妃心里通透,挑明說道︰「八阿哥在諸阿哥里是什麼個情形大家清楚,皇上將安王家的閨女拴給八阿哥就是不願抬舉他們家的意思。既是皇上不待見的人,咱們沒攤進去是好事。」
眾宮妃听後紛紛夸贊宜妃高明,色常在年紀小說話沒個輕重,說得直白︰「那搗鬼的人攀錯了高枝,押錯了寶,就她那點小心思小手腕,想跟咱們娘娘較勁,還差得遠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宜妃不屑的一笑,心想她還夠不上和自己較勁呢。
八阿哥上門拜見福金家長輩當日,內大臣明珠和散佚大臣、侍衛、護軍等隨行,馬爾琿著蟒服迎于門外。八阿哥升堂拜,馬爾琿答三拜,八阿哥又至內堂拜見福金家女眷。安王府自府門至後院全都煥然一新,一塵不染,花瓶中的鮮花恨不得將多寶閣里的珍奇異寶都比下去。安王妃推說怕過了病氣,遂由馬爾琿福金受禮還禮。秦緋躲在暗間中,隔著一層薄薄的茜色窗紗審視著自己未婚夫的一舉一動。他雖只有十一歲的年紀,但已能看出眉眼周正,言談舉止得體適宜,秦緋稍稍松了口氣。不過年齡的差距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與一個小學生同床共枕、朝夕相處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簡直是戀童!秦緋不由得狠跺了幾下腳,急得身邊的姑姑嫂嫂們連忙示意她噤聲,秦緋怫然想起自己此番是在「偷窺」。
八阿哥詫異的往發出聲響的方向望去,馬爾琿福金臉上微微變了變色,對下人吩咐道︰「去看看是不是小花貓竄進屋里來了。讓八阿哥受驚了,還望阿哥恕罪。」
八阿哥回過頭和聲道︰「無妨。以後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客套。」說完繼續儀式。
待將八阿哥送出內堂,回避在內間的女眷們興沖沖的出到外間來,都夸八阿哥不錯,馬爾琿福金一把拉過秦緋道︰「你這丫頭方才做什麼,嚇死我了。」吳爾佔夫人朗聲笑道︰「姑娘家見著小夫君害羞呢。八阿哥這麼溫文爾雅的,你以後可別欺負了人家。」說得大家都笑了,籠罩安王府多日的陰霾終于透出了一縷陽光。
八阿哥從安王府回宮後先到乾清宮向康熙匯報,出了乾清宮徑直往延禧宮奔去,良貴人早已在宮門口等著了,但見兒子一臉開心,走路都有些連蹦帶跳的。不待八阿哥行禮,良貴人半攏過兒子問道︰「怎樣?」
八阿哥喜道︰「安王家的人都很和善,府里好好油漆打整過一番,看來對我還是極重視的,並不似傳言中那樣。」
「是麼?」良貴人臉上依舊掛著笑,目光卻低垂下去。安王家有那麼多孫女,怎麼偏偏給了個外孫女呢?這未來的兒媳刁蠻任性是出了名的,安親王在世時曾說就連自己都怕她。安王是何等樣的人物,統帥千軍萬馬,山崩于前不動容,海嘯于後不變色,卻不怕他人的笑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這準媳婦是多麼的厲害了。
「可見著你的小媳婦兒了?」良貴人問道。
「當然沒有。」八阿哥紅了臉,擰月兌額捏的手臂道︰「兒子是守禮的人,怎麼會……」
「喲,八阿哥回來了呀。」八阿哥話未說完,通貴人已一臉春風得意的走了過來。以她的品級,八阿哥不必對她行禮,只口頭問候了一聲︰「通貴人好。」
通貴人皮笑肉不笑道︰「‘好’字不敢當,我哪兒有八阿哥您好呢?」說著側過身對良貴人道︰「瞧把他高興的,也難怪,額捏給他尋了門這麼好的親事,攀了這樣的高枝,放誰身上不高興?」
良貴人面露不悅道︰「皇上親點的婚,哪輪得上我插嘴。兒再不堪也是皇上的血脈,妹妹這樣說也不怕貶低了皇上。兒渴了吧,額捏給你備了茉莉茶。」說著母子倆撇下通貴人進屋去了。
胤小聲嘀咕道︰「額捏,她真討厭。」
良貴人無奈的搖了搖頭︰「宮里討厭的人多了去了,會吠的狗還不是最危險的,不吠的狗才凶呢。」
八月二十日是欽天監選取的初定吉日。馬爾琿怕母親動氣,勸她先到西郊園子里靜養,待禮儀完畢再接她回府,安親王妃不允。初定頭一晚,王妃召集了家中所有人嚴聲厲色道︰「你們都記著,你們是安親王家的人,不比誰低一個頭,不比誰弱一口氣。明天都挺直腰桿,別給我丟人!」
是日,安王府門前車水馬龍,府內張燈結彩,伶工樂隊奏樂助興,滿目綾羅珠翠,說不盡的熱鬧喜慶。內大臣明珠、海拉遜、多弼率領執事人員帶來了禮物。禮物分兩種,分裝于彩亭中。一種稱儀幣,賜予福金本人,包括首飾、衣料、日用銀器等,將在奉迎時抬回皇子府邸;一種是賜幣,是賜給福金家人的,是真正的彩禮。馬爾琿穿朝服迎于大門外,儀幣陳設于正堂,賜幣陳設于階上,賜馬陳設于階前中道。收禮後,馬爾琿率僖郡王經希、貝子蘊端、貝子吳爾佔等正藍一旗諸臣、侍衛、官員等在中階下以東望宮闕行三跪九叩禮,安親王妃親自率領女眷在中階下以西行六肅三跪三拜禮,禮畢冷笑道︰「我之外孫女于幼時為王領養,不料聖主指為阿哥福金,本已喜之不盡,又蒙皇上賜物甚豐,嘆喜不已,莫可言喻。」說畢給抬擔子的太監每人一個大紅包。她昂首挺胸,中氣十足,絲毫瞧不出有身體不豫的跡象。
內務府照例備酒宴五十桌,羊三十六只,餑餑桌五十桌,黃酒五十瓶設宴慶祝,並設戲。中午時分升堂就坐,所有不當班的公侯世爵、內大臣、侍衛和二品以上的官員及命婦,當日齊集安王家出席宴會,鴻臚寺派官員引禮,欽天監派官員報時。馬爾琿率有頂戴的男性親屬宴于外堂,安親王妃與命婦宴于內堂。親族中有職官員與本旗的官員坐東面西,其余來賓坐西面東。宴會由奉茶、奉果、奉酒、奉饌、酌酒等程序組成。王府里人聲鼎沸,觥籌交錯,管事的個個繃緊了弦,下人們皆忙得一溜小跑,半分都不敢馬虎。
宴將畢,安親王妃起身自斟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重重擲在桌上,熱熱鬧鬧的內堂瞬時鴉雀無聲,氣氛變得十分灼人。她皮笑肉不笑道︰「得饒聖主所賜克食,觀看宮內戲子,我闔門蓬畢生輝,嘆喜不已,哼,死則往報我夫王也。」
由于宴席和大戲都是御賜的,沒有可發揮的地方,安親王妃特貢內戲子銀四百兩、外戲子銀二百兩,這樣的豪賞著實把明珠等人嚇了一跳,以先前阿哥定婚宴從無收受敬貢戲子之物為由未予收納。馬爾琿聞訊忙跪下圓場道︰「我等理應以阿哥一方敬酒,反令我等入坐,賞賜克食。皇上此恩,我等斷難承當,喜之不盡。」言畢磕頭謝恩。
初定宴本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差事,此番卻讓明珠等如履針氈,回去後據實奏報。康熙自是老大的不爽快,只是礙于顏面不好發作。安王府的種種反常言行雖沒讓內廷知道,但外朝卻是傳得沸沸揚揚的,添油加醋,恨不得寫成戲本子一般。
這一切秦緋默默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心里暗暗咬牙。
初定之後,秋季走到了盡頭,寒霜始降,草木黃落,蟄蟲咸俯。不等立冬,雪花已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