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待左盼再去方家,孩子們就帶給她一個壞消息。
方老先生去世了。
當日午後,左盼去吊唁老先生,雖與他只一面之緣,可他甘願一生寒酸也要讓窮苦孩子有書念的高潔品質讓左盼由衷地敬佩。她當然要去送一送老先生。
方家已是一片素白,方老先生的女兒一身素縞在門口迎左盼,她雖是滿面悲戚,神態卻還冷靜,不似前世所見的許多婦女嚎啕大哭滿地打滾。
左盼走進去,見著昨日還與自己親切交談的人變成一個冷冰冰的牌位,鼻子不由一酸。她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方大姐扶起她,說︰「感謝女先生還記掛著家父。」
左盼鞠躬回禮,也向兩旁肅立的方家親朋欠欠身。
「節哀順變。」左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失去親人的感覺她是知道的,無論什麼話語都安慰不了痛苦的心。
「家父一生受盡病痛的折磨,離去,亦非不幸。只是臨走時說愧對于你,沒能履行諾言。不過家父交代他的門生範華正,請他務必為女先生效力。」
左盼聞言,眼眶一熱,語帶哽咽地說︰「方老……于彌留之際亦是心念學子,左盼感激涕零。方大姐,日後請叫我左盼吧,女先生三字,左盼不敢當。」
特別是在這個精神崇高如泰山的方老先生面前,她做的那麼一點事算什麼?
方大姐也不推辭,拉起左盼的手指向旁邊肅立的一年輕人說︰「左盼,他便是範華正。」
範華正二十出頭,一身孝服和滿眼的哀傷也掩不了他俊逸非凡。他眉目俊朗,鼻梁筆直,相貌堂堂,透出濃濃的書生氣。見到左盼後,他淡淡地點了點頭。
左盼和範華正互相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方大姐接著說道︰「範華正是家父很喜歡的學生,他學富五車卻不屬意官途,故而沒有功名在身,不過他的學識你大可放心,家父能推薦他,自由他的道理。」
說著,方大姐又介紹了站在兩邊的人,原來他們並非方家的親朋,而是方老的學生,他們有的當官了,有的成為官家的幕僚,也有如範華正一般不求功名的,只守著一點家業平淡度日。
「左盼感激不盡。」左盼又恭敬地朝方老先生的棺木一拜,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方老一生為善,雖然清寒,卻贏得了許多人的尊重,培養出了許多的人才。自己的陽光家園才剛剛起步,自己已經又力不從心的感覺,可見他這幾十年來過得定然很辛苦。
拜別了方大姐,左盼默默地走出來,身後卻有一人追了上來。
只見範華正已經月兌下了孝服,大步向左盼跑來。
「左小姐,請留步」他的語氣有些急促。
左盼心中略微不安。
讓他去家園當先生只不過是方老先生一廂情願,範華正不一定會願意的。而且,來家園授課可是免費的,他是不是來回絕自己的……
左盼停住腳步,禮貌地笑了笑。
範華正在她面前停住,頓了一頓才說︰「範某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
左盼輕輕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一邊走一邊講著。
「听聞你的家園乃你一手操辦,且對學生不收分文?」
听到這句話,左盼眼神一黯,果然他擔心的是工資。因為自己不收錢,自然也就沒工資給他了,自己又不是富貴人家。
心中雖是有些失望,可左盼仍誠實地回答了他。
「如此一來,你以何為生?」
「左盼尚有一些積蓄,皇上也賞賜過銀子布匹,足夠家園周轉些時日。至于以後,我還在想辦法。」
範華正听了,沉吟片刻,接著問︰「對那些本與自己無關之人,你這付出,可值得?」
「當然值得,每個人都向往更好的生活,那些孩子雖是吃不飽穿不暖,可他們也對知識有著強烈的渴求,也想過有尊嚴的生活。讀書,雖不是萬能的,可學識能讓他們活得更自信,更自在,也更懂何為生活。觀念改變了,他們就會懂得怎樣尋找自己的幸福。」
左盼說完,淡淡地笑起來。這就是她昨日想通的一個道理。以前只想著讓他們「學而優則仕」,後來又想著分興趣班讓他們各有所長,將來物質生活能過得更好。
可昨日見過方老先生後,她覺得精神生活的滿足才是真的滿足,內心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方老先生一生清苦,可誰能說他不滿足,不幸福呢?
讀書,不僅僅是學會了做文章,寫大字,不僅僅是學會了哪門手藝,更重要的是學會做人,學會生活。
左盼緩緩將這些講給範華正听,不指望他能理解,也不指望他能支持。純粹是想找個人來傾訴下,只是因為範華正是方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誰知範華正一听,竟給左盼深深鞠了個躬。他面帶喜色地說︰「初聞小姐的事跡,範某還不信。昨日來看先生,听先生說起你,我心仍存一絲疑慮。如今看來,先生所言非虛,小姐確是一位奇女子範某亦有此想法,讀書並非為取功名,乃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並非錦衣玉食,乃是心境的平和。然,範某的這些想法不能被世俗所理解,今日範某終于找到一知音,範某心甚喜。請受範某一禮」
左盼忙回禮,心中也為他的理解而高興。
「左盼亦是甚感歡喜。」
她說的是真的,來這里這麼久,她還沒找到能和自己有同樣的世界觀的人。章瑞為人雖是溫和,可她總覺模不透他的心思。他對孩子們很好,只是因為他的善良。章翼就別說了,自始至終反對她的就他一人。林 雖然是最支持她的人,可這僅僅是因為她本人。無論她做什麼林 都會支持,這跟她的想法她的觀念無關。
範華正就不同了,他和她素昧平生,從未有過交流,可他們竟擁有同樣的觀念,這種找到知音的感覺,讓左盼心生喜悅。
「那麼,範先生是否會去家園?」左盼略微忐忑地問。
「誠然」範華正一笑,一臉的篤定。
左盼這才發現,這個男人笑起來竟是如此地好看。他的好看與章瑞是不一樣的,章瑞是如春風般溫暖,讓人不由得想親近。他卻是一種坦蕩的君子風範,讓人心生好感。
「可是……」左盼心中還有一憂慮,可如今她卻有點猶豫要不要問。她咬了咬唇,還是開口了,「在家園給孩子們授課,可是一文錢也沒有的。」
「呵呵」聞言,範華正爽朗一笑,「原來你心中顧慮的竟是此事?若我想要那身外之物,何不去考科舉謀個一官半職,何必坐在家里平淡一生呢?」
左盼羞愧地笑了,因自己小看了他。
可是,她轉念一想,剛剛開始他盤問自己問得那麼清楚,不也是不相信自己嗎?想著,她撲哧一笑。
「那麼,小姐對範某放心了嗎?」。範華正一本正經地問。
左盼歪頭看他,反問︰「那麼,範先生對左盼放心了嗎?」。
二人同時一笑,心照不宣。
左盼和範華正一路走著,一路聊著。他是個很健談的人,或許是因找到知己才會說這麼多的吧,二人相談甚歡。
交談中,左盼的另一疑惑也解開了。她一直就疑慮,既然方老先生的學生都成了材,為何他的生活仍是那般窘迫,難道他的學生都過河拆橋不幫襯著恩師的嗎?
听範華正說了才知道,他的學生並非不是不幫襯,而是方老先生不接受。即便偷偷的接濟了些銀子,也會被他送給更窮苦的人。
他身子不好,有個當縣官的學生托了許多人謀得一盒千年人參送他。誰知他非但不用這人參來調理身子,反而將那縣官大罵一通,說僅僅一縣官,哪能買得起千年人參。莫不是貪污受賄而來?不管那學生怎麼解釋,他只要求他退了,說即便不是貪污而來,但他四處搜羅如此貴重之物的事情被有心人知道了,便會投其所好,日後他定會抵抗不了誘惑而腐敗。
于是,他的學生們只能一有空便來陪陪他,再也不敢提什麼貴重的東西來了。
听罷,左盼又是一陣唏噓,為方老先生的人品而折服。
第二天一早,範華正便來到了家園,當時孩子們都還沒有來,只有左盼帶著文施和大狗在操場上跑著步,二人一狗很是歡樂。
左盼心中歡樂是因為孩子們終于有新的先生了,也是因為昨日林 終于回家。听林 說左相章沐威又生病了,近乎臥床不起。御醫們都緊張地研究他的病情,因林 懂醫術,被留在相國府貼身服侍他。
左盼猜想,章瑞和章翼沒空來這里大抵就是這個原因了。她一直是擔心要出什麼大事而很不安,現在一顆懸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
林 一早便去了相國府,左盼和文施也就早早地起了床,帶著文施、大狗鍛煉身體。當她故意放慢步子讓氣喘吁吁的文施捉到時,文施快樂地實施她的懲罰——哈左盼癢癢。一時,院子里歡快的笑聲不斷。
等範華正走近時,大狗叫了兩聲,左盼這才發現範華正已經倚在院門邊,正頗有趣味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