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東齊潛入北燕的這支隊伍在一陣急行軍後,宿營于一邊境村莊。燕洛雪坐在帳中,並未成眠,她不知臨淄王究竟會把她和裘許穆帶往何處。臨淄王行事出人意表,日間不知在何處弄來華服麗裳,非要她們換上。燕洛雪本想將衣裳撕掉,臨淄王雙眼閃閃發光,涼涼一語︰「你若想光著身子見人,你就撕好了。」說罷,揚長而去。
燕洛雪就以換衣為由,支開了所有人,她換裝之後,偷偷擰開了瓷瓶,瓷瓶內有兩粒丸藥,上方有一紙團,她展開一看,竟是她爹燕重垚的手書︰故人之子,汝可安心,護裘氏女,靜觀其變。若生異變,大呼即可。此藥內服,三天之內,百毒不侵。
燕洛雪知道,或許是她爹爹,或許是秦慕蕭,始終會在周圍,她心中又歡喜又擔憂。
臨淄王這個狡猾的狐狸真是非同一般,實實虛虛,始終鎮定自若,進退有度,明嘉蘭次日仍對他畢恭畢敬。
裘許穆這幾日沉靜得讓燕洛雪害怕,她從不理會水茵兒的調笑,也不似先前恨恨咒罵燕重燁,每日只和燕洛雪閑聊些昔日往事,述說她在裘娘娘一家被滅門後如何淪落江湖,述說如何在單孤山和明陽相識,又是如何分離,燕重燁如何蠻橫搶親等等,燕洛雪心中隱隱不安,她讓裘許穆服下丸藥,試探著勸慰,裘許穆捏了捏燕洛雪瘦了一圈的小臉兒,笑道︰「我怎麼舍得死,我怎麼也得再見他一面。」
燕洛雪無語,不知道這「他」指的是燕重燁還是明陽。
這麼多紛亂壓在她心頭,她不敢睡,不能睡,大睜著一雙眼望著帳篷口,只盼有什麼機緣巧合,讓她們逃出生天。
帳外真的有了動靜!馬蹄聲,呼哨聲,人仰馬翻,打斗聲,有人飛快朝這邊跑來,幾名衛士沖進來,架起了裘許穆,就往外拖,燕洛雪上前阻攔,衛士大喝︰「將軍之令,誰敢不從?」
水茵兒一直坐在床沿兒,靜靜看著一切,此時她站起上前拉住燕洛雪的手,說道︰「你急什麼,如今她心里正得意,她如願以償了,我們就跟著看場好戲。」
水茵兒拉著燕洛雪,跟著衛士來到村中空地,衛士們全副武裝,手中高舉火把,圍成圓圈,圓圈中心,站著仍桀驁不馴,囂張跋扈的北燕太子燕重燁。燕重燁一身夜行衣,一頭黑發在暗夜中隨風飛揚,更襯得他面色蒼白,那雙噴火的眼楮狠狠盯著被推搡著走近的裘許穆。
他張口就罵︰「裘許穆,你這該死的女人,你就是想逼死我!」
裘許穆揮開衛士,沖他喊道︰「我逼死你?是誰冒天下之大不韙?是誰罔顧人倫天倫?是誰一直胡攪蠻纏?你一直都是這樣,你來這干什麼?你現在在這干什麼?你是來救我嗎?不是吧,你是來看我死!」
這對身份尊貴的怨偶當著東齊人的面互相指責,燕洛雪卻絲毫不覺得突兀。也不覺得難堪。她的心里躁動著一種似乎感同身受的同情,那種無奈就好像曾經經歷過一樣。她望著茫茫夜色,夜色中仿佛有火光在燒灼著她的記憶,她狠了狠心,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燕重燁和裘許穆身上。
她知道,裘許穆恨燕重燁,卻不是無情無義;燕重燁愧疚裘許穆,卻混著不為人所察的迷戀。當燕重燁進入她的視線之中,她明白了,燕重燁是深愛著裘許穆的,這場賭博,水茵兒是贏定了。
燕重燁笑了,笑聲瘋狂,笑出了眼淚,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說道︰「許穆還是許穆,什麼時候都不肯示弱,我就舍不得你這性子,讓人寵也不是冷落也不是,卻不忍苛責,現在好了,老天逼我做出抉擇,裘許穆,你自由了,你走!願意去哪就去哪,孩子你若喜歡便帶走,不喜歡便留下。水茵兒,你滿意了嗎?讓裘許穆走,我燕重燁做你們的人質!」
水茵兒盈盈眼波蘊出笑意,正要說話,臨淄王陰陽怪氣說道︰「太子爺健忘,你咒殺父皇,本是北燕罪人,又為咒術反噬,性命垂危,東齊要一罪人、廢人做什麼?」
燕重燁眼眸狠厲,看向燕洛雪,燕洛雪下意識說道︰「我沒說!」
裘許穆說道︰「你看看吧,你以為天衣無縫,你早就在別人的算計之中了。」
燕重燁仰天長嘆,看向水茵兒,說道︰「好,好極了,沒想到我燕重燁會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如今你要復仇,沖我來!」
他從懷里掏出一疊紙,扔給裘許穆︰「從現在起,裘許穆不是我的太子妃,她的一切均與北燕毫無關系。」
裘許穆身體僵硬,看著那疊紙,面上無喜亦無悲,她抬眸看了看燕重燁,跪下伏在地上,說道︰「多謝太子殿下恩典。」
燕重燁緩緩點頭,隨後看向水茵兒,卻笑了,那笑容婬邪,燕洛雪不知燕重燁為何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這種笑容,他要羞辱水茵兒嗎?他命在旦夕,又何必呢?
燕重燁說道︰「茵兒如今在東齊宮中如日中天,念及前緣,本應感謝本宮啊,怎還恩將仇報?若非本宮慧眼識珠,在齊遠面前盛贊你風騷入骨,你怎能獲得他的青眼有加,又怎能將你獻給他父皇品嘗,然後又榮升貴妃?」
東齊皇室丑聞,天下盡知,卻從沒有人公開宣揚,燕重燁此時當著東齊將士說出,分明是斷水茵兒今生後路,分明是公開羞辱東齊,陰損至極,水茵兒卻只柔媚一笑,說道︰「殿下所言極是。」
她裊裊婷婷,走到燕重燁面前,施了一禮,說道︰「殿下大恩,沒齒難忘,午夜夢回,常想讓殿下感同身受,如今殿下可體會到了什麼叫痛?什麼叫屈辱?什麼叫無助?什麼叫恨了嗎?」。
燕重燁無賴似地一笑,伸手模了一把水茵兒的秀臉,笑嘻嘻地說道︰「本宮只知道茵兒更美了,那日沒能和茵兒重溫舊夢,心中遺憾,不如就讓我……」他一把扯過水茵兒,吻上了水茵兒的紅唇。
燕洛雪驚呆了,這燕重燁真是無法無天到了極致,她瞥一眼裘許穆,裘許穆眼中有淚,臉上卻在笑;而臨淄王臉上不是憤怒,而是冷酷的無動于衷,就如路人旁觀。
燕重燁一聲悶哼,松開了水茵兒,水茵兒手里握著長長的尖尖的發簪,發簪上染了鮮血,水茵兒厭惡地看著燕重燁,燕重燁卻將手伸到胸口,沾了自己的血,送至嘴里,邪笑道︰「這才夠味兒,只不夠深,不夠痛徹心扉,本宮幫你好了。」說著奪下簪子,狠狠扎進自己胸口。燕洛雪的血流靜止了,仿佛相思樹下血紅花瓣向她飄落,緩緩飄落,她耳邊響起慘叫︰「不要啊!」
那,是裘許穆。
裘許穆沖上去,接住了搖搖欲倒的燕重燁,喊道︰「你這個瘋子,你這樣不就是要我死嗎?我死給你好了。」
她說著拔下燕重燁身上的發簪,燕洛雪大聲喊叫︰「裘許穆,你不要孩子了嗎?」。
燕重燁也舉手擎住裘許穆下落的手臂,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他嗎?你去吧,這樣我下輩子才會心安。」
裘許穆嚎啕大哭。手捂向燕重燁汩汩出血的傷口,燕重燁望著她,眼神逐漸迷離,喃喃著︰「那一日重見,你在那樹下,也是這般哭泣思念于他,我好恨,我好……不,你不可以去找他,我不許,我……」語聲戛然而止,想要為裘許穆拭淚的手無力垂下。燕重燁,這個讓人無法認同的北燕太子至死都沒有閉上眼,痴迷憐愛地看著裘許穆。
裘許穆抱住他,坐在那里,帶血的手探向燕重燁的眼,卻又縮了回來,她低頭看另只手中的那把簪子,咧嘴笑了笑,她突然抬頭,睫毛上淚珠閃爍,她看著水茵兒,問道︰「你知道當年他為何會將你送給東齊太子嗎?」。
水茵兒怔怔搖頭,裘許穆笑了,笑容是從沒有過的溫柔,她輕撫著燕重燁的眼,臉頰和緊閉的雙唇,說道︰「他的女人真的好多,充斥著太子府,也沒見過他對哪一個真好,卻都養著,混我的眼,只你一個,被他給了人,你猜猜,這是為什麼?」
水茵兒站在那里,頭發因沒了發簪而在風中散亂,她眼里含著恨意,說道︰「你是在告訴我,燕重燁對我動了情,怕我將來撼動你在他心中位置,才將我送走?」
水茵兒瞧著燕重燁,微笑說道︰「是啊,他啊,就是這個別扭性子,你對他好,他不領情;你恨他,他就非要招惹你;你不要他報恩,他非要替你報仇,他啊,就像是想要糖吃卻總吃不到嘴的孩子。今天我就依他好了。」她手起簪落,扎進了自己胸口,鮮血,濺到了水茵兒白色貂裘上。
燕洛雪沖過去抱住裘許穆,裘許穆說道︰「孩子有爺爺,有叔叔,我不擔心,我只怕他寂寞,在地府也會出亂子,我答應過他,死後同葬一室。我生前沒有好好待他,死後一定要陪著他,省得他擔心我,合不上眼。」
燕洛雪心中一片哀傷,燕重燁大錯鑄成,愧對北燕,不得不死;而裘許穆為了替燕重燁救贖,不願成為東齊要挾北燕的人質,也決然赴死。
從始自終,臨淄王就如一個看客,燕重燁、裘許穆在他面前自刎也沒見他有何表情,莫不是他把賭注壓在了她身上,燕洛雪想不通這其中奧妙。臨淄王命令手下為燕重燁和裘許穆收尸,燕洛雪忍住悲傷,忍住懼怕,說道︰「死者為尊,請將軍以禮相待。」
臨淄王淡然點頭,說道︰「小郡主放心,希望小郡主保重,不要學那痴人所為。」
燕洛雪冷冷施了一禮,說︰「這個不勞將軍費心,但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將軍明示?」
「小郡主請說。」臨淄王望著燕洛雪,眼中有著敬佩,燕洛雪似乎成長了不少,如此氣度,令人心折。
燕洛雪轉身看著水茵兒,說道︰「自打北燕出事以來,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貴妃娘娘會跟來北燕,剛才我听見卓將軍提到燕重燁對我皇祖父下咒,我明白了,原來這是一個圈套,是你們策劃好的圈套,我不明白的是,你們是怎麼讓燕重燁實施的咒術?他堂堂一國太子怎麼會咒術?」
燕洛雪心中已經大致了解,只不過是想讓水茵兒看清現實。
「啪啪啪」一陣拍手聲,一人身披著華貴貂裘大氅,走上前來,一雙渾濁的眼楮盯著燕洛雪,燕洛雪心中立時生出一身冷汗,這人是東齊幽王無疑。是啊,水茵兒是貴妃,皇上怎麼可能不在附近!
幽王身邊一人,慢慢走到水茵兒面前跪倒,那是水茵兒的貼身太監,林太監。
林太監望著水茵兒,說道︰「小的祖上是巫醫,這一切都是小的在為主子您報仇。」
水茵兒後退一步,搖頭,再搖頭,終于抑制不住顫抖,坐在了地上,燕洛雪輕聲問道︰「貴妃娘娘,這戲,好看嗎?你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