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呂家四小姐雖是出身商賈人家,卻是真真正正的品貌端莊、賢良淑德,自打嫁到寧府,不僅很快就博得了祖母的歡心,還將府里的下人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甚至連一貫不滿意這門婚事的母親,也當面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盡管自己早已心有所屬,對于這樣的女子,雖是愛不起來,倆人同住一屋檐下,卻也相敬如賓,在外人看來,倒也算得上是美滿和睦吧
寧修良輕嘆口氣,有些時候,面對她的溫柔和貼心,他也有新生愧疚的片刻,對于一個一心做個賢妻良母的美好女子來說,還有什麼比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以及不能為夫家生兒育女更為悲慘的呢?
幾乎有那麼一回兩回,他也會遠遠的瞧著她,腦中電光火石般的想,即刻撰寫休書一封,打發了她回去,唯有這樣,才能真正不再愧對這樣美好的女子。不過,這種想法始終太過簡單和幼稚,一個被人休掉的女子,難道就能嫁一個如意郎君了嗎?
當然,這種胡亂的思索,僅限于他情緒大好的時候,大多數的時光里,與萱兒話不投機,生了一肚子的悶氣回到錦園,他會選擇將自己獨自關在書房,一個人生悶氣,竭力的開導自己,要理解萱兒的不易,要讓她開心,給她幸福……
若不是他極力的隱忍,加上府中嚴酷的禁言,恐怕她早就知道自己和萱兒的事了。
在此之前,他還天真的想過,以她的性子,也許會裝作充耳不聞,任由倆人被私情灼燒得傷痕累累,可事實證明,他不僅錯了,而且錯得離譜——自打那次誤打誤撞救了萱兒的性命之後,她完全變了,變成一個不可理喻的醋壇子,一個不顧他人感受的驕縱女子
與此同時,萱兒也不再是從前那個需要人疼愛的小女孩,不過眨眼之間,她已蛻變為活月兌月兌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舉止有度,叫人見了,愈發的移不開眼去。
在這樣急轉直下的變故中,他突然堅定了心中那個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虧欠她的,是時候償還了,趁現在……還來得及
「母親,事已至此,今日若是萱兒不能如願醒來,孩兒也沒有再活下去的心了……」他面上表情一轉,哀聲道。
「修兒,使不得啊」寧夫人一把抓住他,急得紅了眼眶︰「莫非……你真忍心……忍心教為娘的白發人送黑發人……」
寧修良見了,忙拾起衣袖,替她拭淚︰「母親放寬心,多虧妙法大師相勸,孩兒已頓悟,正因如此,方才誠心懇請妙法大師為孩兒剃度,從今往後,若是萱兒不在這人世間了,孩兒便日日為她超度,願她早日托胎還陽,生個好人家……如若她尚能醒來,孩兒願青燈古佛相伴,日日祈求我佛,令她嫁個好郎君,生活幸福美滿……」
寧夫人听了半晌,算是听明白了,合著無論結局如何,今日這個削發為僧的決心,他是下定了啊
一想到這個,她連死的心都有了︰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啊,好不容易為寧家生了個傳宗接代的兒子,他卻要生生的投了空門,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不爽,注定要讓她斷子絕孫?
「修兒,凡事好商量,你且說來,你都要什麼,母親應允你便是——」
冥冥中,她還是報了一絲期望,別說是決心剃度出家,就算已經遁入空門,她也要想盡辦法將人給拽回來
說一千道一萬,寧修良要的,就是這句話。
但他卻並不明說,而是深深的嘆一口氣︰「冤孽啊——」
他這三個字一出口,寧夫人即刻吃了一驚,心頭頓時追悔莫及——他該不會藉此要求那有辱門風的荒唐事吧
明知世人不容,寧修良又怎會貿然提出那樣的要求來,他不過是耍了個小滑頭而已,見她瞬間白了臉,忙垂了眼瞼道︰「孩兒和呂四小姐的事,母親想必都清楚吧?」
當他口中吐出「呂四小姐」幾個字的時候,大少女乃女乃心頭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忍不住失口叫道︰「不要——」
寧夫人自然也留意到了這一點,但她卻按捺住心頭的揣測,沉默著等他將話說出來。
寧修良雖是用了問句,卻也當真沒有半點兒詢問的意思︰「呂四小姐嫁入寧府,受了不少委屈,這些孩兒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孩兒卻無法給她幸福,所以,孩兒懇求母親,允許她返回呂府,另嫁他人」
「什麼?」不等寧夫人表態,大少女乃女乃便失聲叫起來︰「夫君要……休了妾身?」
倒是寧修良表現得不徐不疾,像是早就料到她會由此一問,抬頭糾正她說︰「不,是合離。」
古代女子被休,對于女子的娘家來說,是一件極失體面的事,所謂人財兩空不說,還連帶著也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即使在民風開放的盛唐,這樣的女子也免不了日後會遭到家人的嫌棄,就算有幸能夠改嫁的,不是給大戶人家做小,就是下嫁地位卑微的販夫走卒,甚至終身獨守空房,晚景甚是淒涼。
而合離則不一樣,不僅可以拿回當初的嫁妝,若是遇上夫家通情達理的,甚至還有可能會另性分配一些田產房產等,日後就算改嫁,也有拿得出手的物資,不至于到了新的夫家被人輕視,而且從名聲上听起來,也要好得多。
「不,妾身既已嫁入寧府,便生是寧家的人,死是寧家的鬼,俗話說,好女不侍二夫,夫君如此安排,豈不是要陷妾身于無德?」大少女乃女乃越說越激動,情到深處,卻已潸然淚下。
寧修良斷沒想到,她會如此,心頭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冷聲質問道︰「呂四小姐不願另嫁他人,莫非,寧可終日守在錦園中,為為夫守活寡?」
「妾身……」
守活寡,多麼可怕的字眼兒,世間男女,誰人不願與心愛的人舉案齊眉共享天倫,可如今,他卻如此冷漠的提及這四個字,不給她哪怕是一丁點兒回旋的余地
「妾身,妾身哪里做得不好,妾身可以改的,只要夫君肯給妾身機會,只要……」大少女乃女乃見他態度如此決絕,傷心之余,免不了暗自詛咒,希望寧二小姐能永世不復蘇醒,最好即刻傳來死訊。
「只要什麼?」
只要她死了,你自然會愛上我,我才是真正的寧芷萱啊大少女乃女乃心頭想著,喉中卻說不出來,這樣的話死斷然不能叫他听到的。
寧修良自然不知她想什麼,但心中拿定了主意,便沒想過要輕易放棄,只冷哼一聲,道︰「你哪里做得不好,自己心中有數」
是啊,話題又繞到先前他歷數的條條罪狀上去了,這是她的死穴,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到解穴的招式。
「呂……紫瑄啊」叫了一年多的名兒,忽然要改口稱呂四小姐,寧夫人一時還改不過口來,但這並不妨礙她替自己的兒子說話︰「這些日子在寧府,讓你受累了」
寧夫人深知自己兒子的脾氣,好不容易才有了轉機,若是不依了他,由著他遁入空門,日後別說是想等他想通了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大事來,就連自己這個當家主母在寧府的地位都要卑微幾分啊,要知道,那些個姨娘的兒子雖說此時還小,再等個五六年的,一個個都成了氣候,只怕是連正房的地位都難保啊
「母親?」忽听她開口,大少女乃女乃頓時慌了手腳︰「連您也不肯幫紫瑄?」
她忘了,寧夫人一貫瞧不上她這個商賈出身的媳婦,巴不得除之而後快,不然的話,也不會在她入門之初,就安排了恰當的小妾人選進錦園,若不是寧修良與寧芷萱的戀情為她所不容,只怕是連後備的媳婦人選都內定好了。
寧夫人听她提起這一茬兒,不免垂了眼瞼,醞釀了片刻情緒,方道︰「你莫激動,你們小夫妻倆兒的事兒,本來不該我這個做婆婆的管太多,只是,修兒說得確實在理,像你這麼好的姑娘,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就是你心甘情願,我這個做婆婆的也于心不忍啊」
說著,她還安撫般的拍了拍大少女乃女乃的肩︰「孩子,你我母女緣淺,他日若是嫁了好的人家,好生侍奉婆母公爹,與郎君一起把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我這個外人,看了也安心了……」她一邊說,一邊還做出一副不舍的模樣,掏出絹帕拭了拭子虛烏有的淚花。
大少女乃女乃一听,猶如五雷轟頂,瞬間覺得頭暈目眩,但事到如今,能怪得了誰呢?除了那個尚不知是死是活的寧芷萱,她雖然生死未卜,卻不費吹灰之力就贏了自己,這叫人情何以堪?
她極力抑制準鋪天蓋地的眩暈,松開抓住寧修良袍袖的手,失魂道︰「你……真的……不要我了?」
寧修良默不作聲,只雙眼一瞬不眨的瞧著她。
大少女乃女乃等不到回應,三魂七魄也丟了一半兒,跌跌撞撞的後退兩步,臉上呆滯的神情突然一變,顯得猙獰無比,顧不得此時身在佛堂,竟怪笑兩聲,拼盡全力喊叫︰「你會後悔的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輸給她——」
話音未落,她便不顧一切的縱身向前沖去,等寧夫人被她的尖叫聲驚得一怔,回過神來時,她早已披頭散發的跌入了寧修良的懷里,佛堂朱紅的石柱上,一絲刺目的血印如同盛開的鮮花一般,璀璨得令人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