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懷忐忑的下了馬車,樂頌將她送至一處微掩的房門前,一臉莫測的笑意。
「請吧」
這姿態,敢情是他並不進去啊
狐疑的打量他兩眼,芷萱好生奇怪,難不成,這寧太師到此處來,竟是為了直接將她這個敗壞門風的女兒接回寧府?
然而,對于她的疑慮,樂頌卻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稍稍一欠身,便退至一側,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多做一絲停留。
無奈之下,她只得輕叩房門。
「爹爹,女兒可以進來嗎?」。
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絲毫的停留,寧太師低沉有力的男中音便即刻響起。
「萱兒來啦,快快進來,讓為父的看看你——」語氣中,甚至不乏幾絲欣慰和急切。
芷萱推門進去,抬眼一看,那上首高坐的寧太師神采奕奕,漆黑如墨的須發靜靜的俯在胸前,當朝美髯公的稱號當真是人如其名,沒有一絲的浮夸。
「女兒拜見爹爹——」剛一照面,她便趕緊盈盈一福。
「萱兒快快請起,」她斷沒想到,見她如此端莊識禮,寧太師竟微微紅了眼眶,展臂虛扶一把道︰「這些日子,叫你們娘兒倆受苦了」
芷萱一怔,莫非,他尚且不知梅姨娘的死訊?可那依梅香榭,分明就是他命人建造的啊
眼下的情形,她反倒不知該不該提起此事了。
「萱兒不必拘禮,來,到爹爹身邊兒來。」許是擔心她太過拘束,寧太師捋了捋飄逸的長須,微笑道。
若是以前,猛然見到寧太師,她這個做兒媳婦的倒也難免感到壓力,但此時的她,是他心愛女子所生的女兒,是寧府名正言順的二小姐,想來這世間,除了寧修良,恐怕就只有這爹爹是可以親近的人了吧
見她依言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止步不語,寧太師深知她心中尚且有所顧慮,不由深吸口氣。
「梅香的事,我都知道了……」
芷萱听了,乖巧的接過話︰「爹爹對萱兒的娘親情深意重,娘親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她這話不說還好,這一提起「瞑目」二字,寧太師便免不了想起這些年來,母女二人這些年來,在府中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女兒還好,尚且有那不成器的兒子護著,梅香素來膽怯寡言,只怕是遲了許多的苦頭,卻都只默默的咽進肚里,無處可述吧
「萱兒,都是做爹爹的不好,你母親她……」說到此處,他竟有些語帶哽咽。
芷萱見了,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都怪萱兒不好,沒有照顧好娘親,若不是為了女兒,她也不會……」話說一半兒,她忍不住抬起衣袖拭淚。
她這一不經意的舉動,倒是勾起了寧太師胸中的所有愧疚之情,長吁短嘆之余,免不了回過頭來安慰她一番。
如此的父女相見,盡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卻比起她曾經設想過的每一種都要完美。
「萱兒,」倆人敘一會兒話,寧太師忽然想起什麼來︰「當初樂歌那孩子去了,為父之所以一心將你接回寧府,一是念你年紀尚幼,不僅沒與他圓房,甚至不曾及笄,二來,也是擔心你在樂府住不習慣,加上你母親親思女心切……」
芷萱面上不曾動容,心中卻十分納悶,不知他為何話鋒一轉,突然說起這個來。
「……今**我父女相見,為父正好有一樁事喜事要告訴你……」
猛然听聞此話,她再也顧不得裝矜持,滿臉疑惑的抬頭看過去。
對于她的反應,寧太師倒似非常滿意,起身上前,雙手扶起跪倒在地的人兒︰「來來來,待為父與你細細說來——」
「頌兒,你還不進來?」
不容芷萱細細品味這話中的意思,他已提高嗓音,輕笑道。
樂頌推門進來的剎那,她腦中一閃——難不成,剛才他一直候在門外,將倆人的話全都听入了耳中。
「見過寧老太師——」
口中說著,他便兜頭要拜,卻叫寧太師眼明手快的一把撈起。
「頌兒無須多禮。」
芷萱立在一旁,總算听出點兒不對味兒的地方來,按理,不是應該稱「賢佷」的嗎?可寧太師卻叫他「頌兒」
「多虧了頌兒,老夫才能與萱兒相見,今日一見,總算是放心多了」似乎一掃方才醞釀出來的哀傷氛圍,寧太師由衷的笑道。
樂頌倒也毫不推遲,淡淡道︰「舉手之勞,太師大人太過客氣了」
見他如此,寧太師呵呵一笑,撫須道︰「頌兒前日送到老夫手中的書信,言之鑿鑿,可曾當真?」說著,還以一種常人難以察覺的速度迅速掃了倆人一眼。
「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可言而無信」樂頌肯定道︰「更何況,婚姻大事,怎可兒戲——」
他這話,加上寧太師的表現,足以令芷萱嚇一大跳。
「萱兒,」寧太師不動聲色道︰「若是旁人,為父的定會權衡再三,可樂丞相府,你也是住過的,加上頌兒年紀雖輕,卻聰慧大度,前途不可限量,為父是相當的滿意啊」
「我……」如果先前只是揣測,此刻話已挑明,她的心情,便只能用大驚失色來形容了。
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已經完全沒有能力去思考,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促使倆人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我是他嫂嫂」情急之下,她索性拿叔嫂關系說事。
她這樣的急于說明,明顯是在拒絕這門荒唐的親事,寧太師沒想到,這麼好的歸宿,她竟然還會推月兌,要知道,那宋氏的親生女兒,可是覬覦這門婚事已久啊
「萱兒,寧歌的事已經過去了」當著樂頌的面,他自然不好提這些,但臉上已是隱隱有了不快。
芷萱難以想象,若是寧夫人她們知道了這個決定,會是什麼模樣,特別是那個刁蠻的玉清公主,看她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兒,只怕是又一個宋詠碧呢可她,真的甘于做另一個宋梅香嗎?
寧太師那頭說不通,她直接將矛頭轉向樂頌︰「樂世子,你這樣做,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兄長麼?」
如果她沒有記錯,當初在建安寺,對于樂歌的死,他可是一直耿耿于懷的,看得出,對于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他是相當的在意。
一直默然不語的樂頌經她這麼一問,倒是不慌不忙︰「在下與兄長親近,又怎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萱兒也許忘了,但在下卻听說,家兄病疫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一來擔心你照顧不好自己,二來,又怕你孤身一人在府中受人排擠……我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也是告慰家兄在天之靈,好讓他可以心無旁騖的托胎轉世……」
「好一個告慰亡兄在天之靈」
他那一番說辭,很是兄弟情深,若不是這樣,又怎會將寧太師一並給欺騙了。
但芷萱卻不吃這一套,心頭抗拒之余,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萱兒,休得無禮」眼看著事情要僵,寧太師忙出口制止。
「爹爹——」芷萱心知不該著急反駁,只得借撒嬌月兌身。
「此事休得再提」寧太師瞪她一眼︰「自古兒女結親,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時候輪到你女兒家自己做主了?」
「可……」瞥一眼面色愉悅的樂頌,芷萱不得不及時住口,就讓他先得意一會兒吧
可她心里,卻是一百二十個不服,這一點,倒不完全因為她本是後世游魂,先前听寧太師提起,此時明明是樂頌主動投信表示了,倆人才一拍即合的,若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應該是雙方的父母達成共識,再請媒人說合,可他為什麼就能自己說了算?
這擺明了是男權主義的不公平對待嘛
「爹爹,」盡量收斂住忿然的氣息,芷萱好心提醒︰「此事好歹也得過了樂府二老的關再說吧」
寧太師本來憂喜交加的一張老臉,叫她這麼一說,登時現出幾分尷尬。
「這個……萱兒所言極是啊」
樂頌見她詞窮,只能搬出自己的父母來說事,不由略帶譏諷的一笑︰「萱兒大可不必擔憂,家父家母那里,我自會想辦法,你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很顯然,他這是話中有話了,刻意忽略掉她的本意,弄得旁人听了,倒好像是她急不可耐的想要嫁給他一樣。
「你……我……」芷萱氣急,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只能干瞪眼。
這些年來,寧太師之所以常年呆在長安城中,鮮有返回揚州城探親,甚至將皇上建議其家人搬過來居住的好意都婉拒了,就是不想成日里面對宋氏的張揚跋扈,而對于梅香的感情,又是想愛不能,欲罷不能,每每相見,都覺愧疚難當,才會導致事情發展到今日這種不可挽回的地步。
若是再在女兒的事情上虧待了芷萱,他便越發的不能心安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計後果的一邊讓她在寧府守寡,一邊在朝中物色年齡身世相當的人家,想為她挑一個好人家,讓她幸福快樂的過一生。
現如今,去了樂府大公子,樂世子又親自找上門來,叫他怎能輕言放棄
「萱兒,今日為父與你說起此事,並非與你商議,本是要給你一個驚喜,要知道,你小時候,可是親口說過,要嫁予頌兒為妻的。」
芷萱沒有想到,此時此地,他也提起這個,口吻竟與當日樂頌在喜膳飯莊說起時相差無幾,一個孩童的胡言亂語,怎麼到了他們口中,就成了誓言一般的約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