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又道,「他姨娘如今怎麼樣了?」
呂氏道,「叫老太太記掛了,鄭姨娘的身子沒大礙了,只脖子腫得吃不得東西,媳婦吩咐了廚房,這幾日拿香米熬了粥給她喝。」
老太太點了頭,皺眉道,「我以前瞧那孩子尚明白,誰知有了些年紀反倒糊涂起來,什麼大事要尋死呢,若真有個好歹,家里的人必定要來鬧,少不得驚動官府,我們這樣的詩書大族萬丟不起這樣的人,所以說,萬事還是和為貴,這麼早就給你們分了家,原就是為這個,怕你們妯娌姑嫂的年輕合不到一塊兒,誰知分了家,大家子倒沒什麼,小家子的鬧個沒完,我心里真真不受用得很。」
幾句話說得在座的汗涔涔,毋望偷眼看她們甚是好笑,里頭太爺突然道,「往後再鬧就外頭另置田地產業單過去,也別叫咱們這些老骨頭跟著擔驚受怕了。」
毋望和眾人唬了一跳,老太爺日日出去斗蛐蛐的,今兒怎麼還在?謝老太太道,「太爺今兒落了單,候老太爺病得出不了門,太爺才得空在家。」
眾人噤若寒蟬,呂氏憋得臉發青,暗暗給毋望打眼色,毋望隔著雕花圍屏道,「太爺放心罷,昨兒都講和了,沒什麼事兒了。」
謝老太爺哼道,「這樣是最好。回頭姑娘進了門子好好待人家才是。」說完了提遛著鳥籠子出去了。
話題又回到慎篤的婚事上來,大家愈發盼著姑女乃女乃們,茗玉道,「篤哥兒的事都妥了就差行哥兒了,老太太有人沒有?」
謝老太太道,「幾家正看著呢,急也急不得。」
茗玉听了直撞進心坎里來,笑道,「放著眼前的大寶貝不說,何苦外頭找去依著我,把春妹妹配了行哥兒豈不正好,我瞧慎行也有這個意思,老太太說呢?」
吳氏的臉剎時像開了染坊,紅了發白,白了發綠,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毋望垂頭不語,謝老太太面色不豫,茗玉尷尬不已,白氏忙道,「姐兒還在服孝,怎麼好說親?你這孩子忒沒眼力勁,快給我住了嘴」
茗玉瞬間覺得如臨大敵,看老太太斷沒有把春君作配慎行的意思,慎篤也有了著落,就差慎言了想想也是,慎篤是個斷袖,配了怕受苦,慎行做了官,前程毀不得,算來算去就剩下不鹽不醬半瓶醋的謝慎言了,這可怎麼好外頭進來的能拿捏,家里人怎麼辦?豈不要與她並肩,甚至沒過她的次序去?一時心亂如麻,人也木木的沒了主意。
謝老太太看茗玉那個模樣厭惡道,「做什麼非要家里人配來配去,咱們姐兒難不成還比不過那些小家子的麼?」
大太太忙賠罪道,「老太太別氣,言哥兒媳婦也是好意,這麼湊趣兒一說罷了。」
謝老太太道,「往後這話別提了,姐兒不樂意,我和太爺也不愛听,她還小,多留一年是一年,到了別人家里有公婆姑子要伺候,哪里及自己家里自在,且受用一日是一日罷。」
氣氛登時陷入僵局,眾人皆各懷心事,這時外面丫頭來報,「三姑女乃女乃的車到了角門,正往園子里來。」
才說完就听見一陣喧鬧,原來三姑女乃女乃謝淑珍已然快步進了垂花門,丫頭打了門簾,她眼里沒了旁人,直直看著毋望,哭道,「我的兒,可想死我了。」
那謝淑珍和謝觀,謝堇,還有毋望的母親謝淑慧是一母同胞,比起另兩個隔著肚皮的姨母要親得多,毋望見著她就像見著了親媽,窩在胸口一通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好歹被眾人勸開了,謝淑珍抹著淚道,「老太太怎麼過了這麼些日子才打發人告訴我,我知道了恨不得即刻就飛過來,快瞧瞧,我們春兒都長得和姨母一樣高了,真個兒好」又想起身後的女孩兒來,拉她來給眾人見禮。
毋望看那女孩兒鵝蛋臉,頰上微微幾顆雀斑,梳著流蘇髻,穿著簇新的桃色落日紗短衫和挑金線的百折裙,婷婷站在那里,極溫和恭順的樣子,只一眼便打心眼里的喜歡她。
謝淑珍道,「這是我家姑娘,叫秀綺。」引了她給長輩們道萬福,她穩穩蹲下又穩穩站起,看得出家教極嚴厲,等到了毋望這里,謝淑珍道,「秀綺大些,春兒來見過姐姐罷。」
毋望叫聲姐姐,兩個女孩相對著福了福,毋望沖她一笑,那秀綺便靦腆得紅了臉,毋望心里暗嘆,這樣的女孩兒若慎篤不珍惜的話,只怕會像她院里的花苞似的,還沒開就謝了。
呂氏顯然是滿意的,想來只要不是瞎子瘸子,她都會滿意罷。拉過秀綺小手一通胡擼,上下打量了笑道,「好個齊全孩子到舅母這里來,舅母疼你,給我做媳婦可好不好呢?」
謝淑珍正在吃茶,聞言嗆了一口,猛咳嗽起來,吳氏忙不迭給她拍背,笑道,「該死,該死他三舅母見了這孩子竟歡喜得這樣,要提親也得同姑女乃女乃說,你冷不丁同姑娘說,女孩兒家面女敕,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
「正是這個話。」謝淑珍道,「我帶孩子回外祖母家逛逛的,平日也不得出門,家里姨娘們生的六個孩子,我最疼的便是她,你要討人也該先問過了我才是。」
呂氏陪笑道,「是我唐突了。還不是歡喜壞了麼瞧這水蔥兒似的,嘖嘖,多好的孩子」
秀綺臊得低了頭,毋望又一嘆,好好的女孩兒落進無底洞里了。
謝淑珍道,「既這麼的,那中上一齊吃飯罷,打發人把篤哥兒叫來,也讓咱們姑娘見見,若相得中,我回去同老爺商量了籌備妝奩,若相不上,自家姊妹也沒什麼。」
謝老太太道,「甚好,咱們篤哥兒可是一表人才,若說相配,自然不委屈了姐兒的。」又打發了丫頭道,「去把三爺叫來,就說老太太請他吃席,劉大姑娘也在,還新來了一位妹妹,請他來作陪。」
謝淑珍道,「行哥兒呢?去哪里了?」
吳氏答道,「給他師傅備了過節的禮,今兒送去了,晌午是不回來的,等晚上再來陪姑母們說話。」
謝淑珍道,「行哥兒到底是個有出息的,哪像我家玉哥兒,今年會試又未中,說他不是讀書的材料呢,肚子里倒有些彎彎繞,說他是那塊料呢,我真真愁也愁死」
吳氏道,「你們玉哥兒才十五,這樣小的年紀你急個什麼,再考幾趟必然就考上的,當初行哥兒也考了兩年呢。」
謝淑珍听了還算安慰,想著兒子還小也不急于一時,便又里外看了個遍,奇道,「大丫頭和二丫頭怎麼也沒來?」
呂氏道,「咱們二丫頭上學里去了。」
白氏訕訕道,「大丫頭今早上身子不舒服,叫我給老太太告個假。」
謝老太太搖頭道,「你不用給她打掩護,這個芳齡算是埋汰了,年輕輕的懶得這樣,最好菩薩似的一動不要動,這樣的性子我也替她愁,將來嫁了人可怎麼好,溫吞水似的,怪不受人待見的。」
白氏臉上無光,連著聲說,「老太太教訓得是,我也說過她幾回,只不听也沒法,況且她又不是我養的,說得過了怕記恨我,她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張家年下下聘,開春便要來迎人的。」
謝老太太道,「就是日子不多了更要加緊了教才是,她姨娘原就是這樣,如今養的閨女也是這樣,哪里有大家子小姐的氣度知道的說她懶得動彈,不知道的說她作勢拿喬,怎麼在婆家立足?又不是去做上不來台面的妾,一個正經太太怎麼不要八面玲瓏,就她那樣,早晚是個撂了的命。」
白氏鼻尖上都急出了汗來,忙道,「我這就打發人叫她來。」
「罷,罷,她既沒這個心也不用叫了。」謝老太太揮手道,「來了也是照舊,我也煩看她,傳話給她姨娘,趁這幾個月好好教教罷。」
毋望不解,還記得她才來那天夜里,芳齡芳瑕和她同睡,芳齡那股子魚死網破的勁頭挺叫她欽佩的,後來那位教書先生的幾句話就把她打回了原型,現在想來,勇氣和目標還是須得兼備的,芳齡現在這種寡淡怕事的性子,到了那個死了幾個老婆的張家公子手里,怕不是什麼好事。
再說那秀綺,還是溫順在她嫡母後頭站著,只好奇的左右打量,又看了毋望一眼,見她穿著菊紋上裳,下穿如意月裙,皆是素淨的顏色,髻上插著金瓖寶發簪,鬢邊戴著白絹花,方才想起听太太說過她們家的事,心里一面感嘆著,竟真有如此標致人物,一面又抱憾,這麼妙的人兒,卻有這樣可憐的生世,可見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毋望在姨母身邊靠著,她姨母摟在懷里疼得什麼似的,又喜又悲的頭上身上的摩挲,老太太又笑道,「看看這丫頭,她姨母來了就成了這個嗲樣,要是玉哥兒今兒也來了,兩個一處站著,豈不像龍鳳胎似的。」
謝淑珍道,「可不是麼,頭里說我要來,他在家吵了幾日說要來瞧瞧妹妹,要不是他爹帶他去了余姚,這趟定是要來的,也難怪他們姊妹好,生日只差了三天,連周都是一道抓的呢。」
眾人又笑,說玉哥兒將來是要做賬房的,抓周時盤子里幾十樣東西都不要,只抱著算盤不撒手,又說毋望,那時抓了一個荷包和她娘的孺人玉印,都戲稱她日後不論怎麼定是個誥命,正說著話兒,外頭小廝來傳,大姑女乃女乃和二姑女乃女乃也到街口了,稍過了一會子,謝淑芳和謝淑怡也從北角門進了園子,給老太太見了禮,少不得拉著毋望又是一頓哭,大家抽泣了陣子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