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毋相忘 正文 第六十六章路同知

作者 ︰ 尤四姐

丫頭打了門簾引他進屋,她正坐著梳頭,陽光透過窗屜子照進來,密密的落了她一身。她側著臉,頰上泛著微微的紅,滿頭的青絲直垂到地上去,慎行原本就局促,見她晨起的慵懶樣子,心頭猛被撞了一下,又很不厚道的想起那日滿世界的清香,白皙的臉瞬間就變成了關公。

毋望嚇了一跳,偷眼看自己身上,並沒有衣衫不整啊,他臉紅什麼,難道是為自己做過的缺德事後悔?說起那天的事……

然後屋里出現比較詭異的一幕,一男一女只顧比誰更像熟蝦,幾個丫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冬日靜好,沒人說話。

過了會兒毋望緩了過來,心想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便吩咐六兒上茶,請行二爺坐下,別扭的扯起嘴里道,「二哥哥今日來尋我可是有什麼事麼?」

四雙眼楮直勾勾盯著他,慎行吸了口冷氣,不禁咳嗽起來,急忙端了茶喝了幾口才道,「我來給你道喜,姑父的案子發還大理寺重審,如今已有了結果。」

毋望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來,強按捺了道,「這樣快就審完了?怎麼樣?」

慎行道,「也不算快,皇上登基前兩年就著手調查當年的冤案了,昨兒算明面兒上有了交待,充公的房產田契仍舊歸還,只是對外沒法子翻案,畢竟這是高祖皇帝當年判的案子,不只咱們家,別家都是一樣的。」

只歸還田產,沒法子翻案,這是什麼邏輯?父親還是不能洗月兌罪名,還是死得很冤枉,這和從前有什麼區別麼?毋望頹然靠在梳妝台上,完全沒有半點喜悅,低聲道,「這麼說來聖旨也不頒麼?暗地里領回了房地契就算完了?」

慎行悶悶地嗯了聲,看她玄然欲泣,想安慰,終究沒能說出口,只得蹙眉望著杯里的茶葉在水中載浮載沉。

毋望很想放聲大哭,她的父母不明不白的斷送了性命,朝廷就是這樣處理的?田產是回來了,那她爹**命呢?也能發還麼?她哽著對慎行道,「二哥哥,我爹媽再不濟總算有個說法,二舅舅呢?當年的那些錦衣衛可判罪伏法?」

慎行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不自主的顫起來,俊秀的臉上滿是隱忍,隔了會兒才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六品的小官,扳不倒錦衣衛,只好暫且忍著,等將來有了機會,總要叫他們血債血償的。」

毋望的心又揪作一團,二舅舅跟慎行真是很像,都是高高的個子,溫和善良的脾氣,那樣清風明月般的儒士,只為了想進獄中探望關押的外甥女,最後竟被活活打死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世道打死便打死了,連個交待都沒有,凶手們仍舊逍遙法外,過著依舊耀武揚威的生活,這位新上台的皇帝和他祖父有什麼區別,昏君罷了

慎行看她面上悲苦,也不知怎麼安慰,只道,「你收拾一下,跟我去衙門將房地契先領回來罷,也好早作打算。回頭和太爺商量商量,莊子田地是自己打發人去料理,還是佃出去給那些農戶。我昨日使了人去看過,城外的二百畝稻田都由官府指派給里正打典,里正把地都佃出去了,每年只管給官府繳些銀子,如今咱們收回來了,怕那些農戶沒了進項,日子定會愈發艱難,倒不如還留給他們種,少了里正那一層盤剝,咱們把租子再放低些,那些農戶得著了利,看管田地也會更盡心了,妹妹以為呢?」

毋望抿嘴笑,看慎行眉含遠山,心想果然是書生,既仁義又縝密,佃戶們遇著他這樣心善的地主豈不高興死麼便道,「你且寬坐,容我換了衣裳就去。」

慎行站起來道,「我去回了太爺和老太太,過會子再來接你。」說完逃也似的出去了。

翠屏忍不住笑起來,「二爺听說姑娘要換衣裳跑得倒快」

丹霞將毋望轉過去,拿桂花油抿了頭,仔細挽了個垂雲髻,又插了南珠的梳篦,收拾停當,翠屏取了素服給她換上,六兒往手爐里添了兩塊新炭,邊往她手里塞邊道,「天兒冷得這樣快,今年倒比往年更早一些。」

翠屏點頭道,「可不是,還有兩個月才過年,竟冷得這樣」說著呼出口熱氣來,「瞧,跟抽旱煙似的早上打水凍得手指頭疼,這天兒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夏天才過沒多久,熱得還沒回過味兒來,秋涼了只幾日,這一下子又凍掉了鼻子」

丹霞道,「少混說,你們是在這院子里待久了,過起了神仙方外的生活,吃得飽,整日間無事可做,稍一冷就叫得這樣,豈知日子不是一天天過來的,你們去問問小娟和青桃,她們兩個掃地洗衣的,可是一日日漸冷的?」

幾人笑鬧了一陣,便听慎行在院里喊道,「妹妹可好了?」

六兒忙給她披上翠紋羽緞斗篷,送到門外,慎行領了往角門去,微回了頭,丹霞扶著她在後頭跟著,剎時覺得原本凜冽的寒風也不太刺骨了,牽不著她的手固然遺憾,可知道她在身後,一轉身就能見著的距離,似乎這樣就足夠了,又慶幸著,虧得找到這樣正當的理由才能見她,那日過後他人雖搬出園子了,心卻日日在煎熬,他像個戰敗的逃兵,丟盔棄甲的一路亡命,將她一人丟在戰場上,獨自面對蘭姨娘那樣的人,還好有母親和老太太,這件事平息了,總算有驚無險,轉念又想,其實若真鬧開了,老太太是不是真就把她指給他了呢……忽打個寒顫,這麼想未免太過小人,即便真指了婚,得不著心又有何用呢還記得她說心里已經有了人,是真的還是為了應付他?若是真的,那會是誰?她到了應天之後並未見過外人,要說在北地就有了人家,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既有了人,怎麼連半點風聲都沒有?還是到了京城後才遇上了心儀的?前前後後再想一遍,一個人猛躥了出來——路知遙麼?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他和春君在小廟里躲過雨,又對春君和祿哥兒的婚事含糊其辭,中秋那日爺們兒在一起好好的,偏他不見了,後來听說春君也不見了,大家找了好久,結果春君竟回了家,秦淮河離謝府並不近,她一個女孩兒家無車無轎怎麼回去的?定是遙六叔送回去的……愈想愈煩悶,步子也重了,手腳也冷了,剩下的只有無奈。他年下外派了官,六叔是留京的,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兩情相悅,自己是半點勝算也無,可憐自己戀了她十幾年,最後卻是這樣慘淡的收場,緣分這東西的確令人唏噓啊

行至角門外,千秋已駕了馬車等候多時,凍得嘴唇都有些發紫了,見了他們忙搓了搓手,從車後搬了紅漆的腳凳來擺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車,緩緩往大理寺駛去。

約走了兩盞茶功夫,方到大理寺正門,丹霞先下車,毋望提了裙腳下來,站在台階下看大理寺的匾額,心想門樓那樣的高,卻高不過天去,哪里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戲給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聲道,「走罷,只需到同知那里畫個押就成了,那個同知你也認得,是路家的遙六叔。」

毋望有些吃驚,路知遙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過是個地方官署,同樣的正六品,差別很是大,到底路知遙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里有人幫襯是不一樣的,或許慎行的北平通判還是看著大舅舅的面子才派來的,若一個平頭百姓中了官,說不定就派到雲南四川去

進得衙門里,兜兜轉轉過了幾個廊子,行至一間高閣處,慎行站在台階下揚聲喊路大人,一會兒那路知遙走到門前來,只見他頭戴烏紗帽,穿著青色的團領衫,腰間束素銀的腰帶,上頭佩著藥玉,練雀三色花錦綬,綬下結青絲網,銀綬環,襯著銀絲線織的鷺鷥補子,竟是一種別樣的威嚴。

他的眉毛漆黑修長,眼里無波無瀾,嘴唇安詳的抿著,見他們來了,只輕聲道,「進來罷。」便回身進了室內。毋望很是納悶,這人在衙門里如此的穩重干練,相較前頭的幾次踫面,居然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慎行顯然已經見怪不怪了,沖毋望點了頭,帶她進了屋里。路知遙指了窗下的椅子讓他們坐,又吩咐衙役道,「給謝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轉到堆滿公文的高櫃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疊卷宗來,將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給毋望過目後道,「若無疑問便在冊子上畫押,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點過的,畫完押後就可直接領回去了。」

毋望頷首,拿著劉家祖輩上傳下來的厚厚一疊產業契約謂嘆不已,路知遙忽然道,「天這麼冷,可凍著了?我打發人攏了火盆子來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這里都是文檔卷宗,萬一蹦著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爐呢,並不覺得冷。」

他兩個你來我往,慎行听著盡是郎情妾意的話,不免心中絞痛。既然他們有情有義,春君在外苦了那麼些年,遙六叔又是個有主張的,不像自己瞻前顧後,想來會給春君一個好歸宿的,不如成全了他們,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強道,「舊宅子也不知成了什麼樣,恐怕還要大大的修繕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鎮江辦些公務,三叔和慎篤又去了蘇州,太爺上了年紀操不得心,若有瑣事就拜托六叔罷。」

路知遙自然是滿口應承的。稍坐了片刻,兩人便起身告辭了,路知遙直送到衙門口,慎行上馬跟在車後,走了十幾丈遠去,回頭看,路知遙還未進去,仍站在門樓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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