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毋相忘 正文 第115章仁者樂水水無涯

作者 ︰ 尤四姐

姨娘姓谷,貌姝麗,性謙恭,善彈奏,伶人出生,及笄時曾以一曲《艷陽天》名噪江南。毋望尤記得她坐在園里假山上彈琵琶的樣子,雲髻高挽,左手扶持琵琶,廣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豐腴的手臂,彈到激昂處力沉小臂,揮舞之間英姿颯爽,那美態叫人過目難忘。

再看如今,坐在杌子上又小又瘦,穿著粗布衣,形容憔悴,頭發也花白了,和嬸子說話時身子卑微的前傾著,再不復往日的孤絕清高,稍有響動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听說那屠戶脾氣暴躁,動輒對她拳腳相加,家里大老婆又厲害,皮肉之苦就是家常便飯,真不知她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毋望叫了聲姨娘,早已淚流滿面。

谷氏轉臉來看,許是眼力不濟了,眯眼打量了好久,半晌才猶豫道,「可是春姐兒麼?」

一旁張氏道,「谷嫂子,是春君回來了。」

谷氏迎上來,顫抖著握住她的手,視線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點頭道,「甚好,咱們姐兒都要做母親了,日子過得真是快……十二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張氏應道,三人唏噓不已,忍不住簌簌落淚,待哭了會子張氏方醒過神來,忙道,「這是歡喜的事,都別哭了,姐兒有了身子,哭不得,叫姑爺看了心疼。」

谷氏往外看沒見有人,便道,「姑爺沒來麼?」

毋望道,「他和叔叔說話兒去了,過會子就來拜見姨娘姨娘,我眼子沉,沒法子給你磕頭,請姨娘別怪罪。」

谷氏忙不迭擺手,誠惶誠恐道,「不敢不敢,是我該給姐兒磕頭才是,虧得你惦記我,把我從那屠戶手里救出來,再晚幾日我怕是沒命見你們了。」

說著竟要跪,被毋望托住了,跪不成就一個勁的道福,毋望喉中一哽,哭道,「姨娘這是要折煞我麼?哪里有長輩對晚輩行禮的道理,我怎麼受得起」

張氏也來攔阻,見毋望面上難堪得很,便開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就是她拜你也沒什麼受不起的。」轉而笑著對谷氏道,「嫂子才回來不知道,咱們姐兒如今是皇上的干閨女,御封的汝南公主,可算給劉家長臉子了」

谷氏大驚,萬沒想到當初家破人亡,轉了個圈回來竟大不相同了,原來只當春姐兒嫁了個好人家,卻不知怎麼就成了皇親國戚了。追問緣故,張氏笑道,「多虧找個好姑爺,咱們一家子都是得了他的幫稱……瞧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伸手往甬道那頭一指,只見一個頎長身影緩緩而來,眉含遠山,目藏千秋,生得龍章鳳質,那昂昂之勢端的是無可比擬。漸漸走到跟前,也不需人引薦,朝谷氏拱手深深一揖道,「蘭杜給姨娘請安了。」又對張氏作揖,「給嬸嬸請安。」

張氏應了,笑著對谷氏道,「這就是咱們姑爺,姓裴,小字喚蘭杜,裴姑爺是當朝一品,太子太傅加戶部尚書的餃兒。」

谷氏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看見這麼大的官當叩拜,于是一慌,又提了裙擺要磕頭,直把裴臻驚出一身汗來,忙扶了一迭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姨娘這是臊我呢」

從前傲骨錚錚的人,現在磨得毫無稜角,腿彎子也軟了,見了誰都要跪,毋望心里五味雜盛,忍淚引了她到羅漢床上坐下,溫聲道,「姨娘真是,憑他多大的官,在家也是你女婿,只有他跪你,沒有你跪他的禮,往後可不能這樣。」

谷氏哀戚搖頭,「我只是個妾,還是被你父親休了的,蒙你不棄,把我從屠戶家里接出來,我若是倚老賣老,不是不識趣兒麼?若說女婿,那是萬不敢當的,我一個奴才哪里來這樣的命,就是正經的妾也不能如此自居的。」

這番話說得極合情理,叫人生出悲涼來,裴臻唯恐毋望又要落淚,便岔了話題道,「怕府里下人不夠,咱們帶了幾個丫頭來給姨娘使,姨娘只管安心住著,好好的將養些時候,若短什麼就打發人來說一聲,得了閑兒上太傅府住一段也成,春君快生了,我也不懂伺候月子,到時就麻煩姨娘和嬸嬸費心,諸事多替我擔待。」

張氏和谷氏自然欣然相允,張氏道,「姑爺放心,這是應當的。想想咱們家人口比旁人家少,宅子這樣大,空落落的,你們加緊著多生幾個,日後常走動家里才熱鬧,等沛哥兒娶了媳婦,再生了兒女,這麼一來就齊全了。」

毋望有些羞澀,扭捏道,「這一個都折騰得白天晚上睡不好,哪里還敢多生。」

張氏看了裴臻一眼,笑道,「這可由不得你,多兒多福氣,我和你叔叔只德沛一個兒,那是因為在北地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生了小的怕養不活,眼下不同了,這樣的富貴榮華,不多生幾個,姑爺怕是也不答應。」

裴臻是明白人,一听這話頭兒就知道是怕他納妾討姨娘,也不戳破,只道,「全看老天爺的罷,命里有就有,若沒有也不強求,只這一個也沒什麼,多了還怕疼不過來呢。」又對毋望道,「府里打立櫃呢,我陪叔叔瞧那些木工做活去,可巧我給孩子畫了個床樣子,叫他們一並打了,你陪姨娘嬸子說話,我去了。」

毋望嗯了聲,裴臻和張氏谷氏作了揖便撩袍出門去了。

谷氏拉了毋望的手道,「瞧這樣兒春姐兒過得挺好的,你爹媽在那邊也該高興了,姑爺人品樣貌都沒得挑,對你又好,真是極難得的。」

張氏剝了葡萄喂在毋望嘴里,一面道,「旁的不說,最難得的是裴姑爺一心一意如今你去瞧,但凡有點子能耐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家里外頭養了一堆?只咱們姑爺,人家是一品大員,半點歪心也沒有,干干淨淨單娶了姐兒一個,兩口子好得一個人似的,知道的都說咱們姐兒福氣好。」

毋望道,「快別夸他,倒叫他愈發得意起來。如今雖好,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這會子夸了口,日後萬一他出個妖蛾子,那不是自打了嘴巴?」轉身對門外道,「來個人。」

丫鬟進來一福,垂手道,「听姑女乃女乃的吩咐。」

毋望對谷氏道,「我帶來的丫頭都在二門上候著,姨娘先去換身衣裳,收拾好了我叫她們進來給姨娘磕頭請安。」

谷氏點頭,站起來跟著丫頭去了。

張氏連連嘆息,「你不知道,她卷了袖子給我瞧的,那胳膊上沒一塊兒好皮肉,不是燙傷的就是割傷的,那屠戶簡直就不是個人,往死里的整治她,吃醉了要打,不痛快了也要打,打完了還要糟蹋她,當真活受罪。」

毋望心道那些個殺豬宰羊的本來就粗鄙,父親是謙謙君子,那時雖然不垂愛她們,好歹也和顏悅色,沒有一絲虧待,姨娘們養在後園子里,日子過得富足平穩,冷不防到了那種人家,沒給作踐死已經是造化了。遂道,「我不在這府里住,平常照應不到,勞嬸子替**心,叫她有人伺候,不愁吃喝,她沒有一兒半女,若是我不管她,那她晚景也太淒涼了些。」

張氏頷首,復說起後日謝府老太爺的生辰來,張氏道,「禮都備妥當了,糯米和白面的壽桃各蒸了十籠,紅都點了,在後廚篾籮里晾著,另備了八壇子陳年的女兒紅,六斤荔枝干,六斤桂圓干,封了五十兩禮金,你瞧還缺些什麼,我再添上,可不能失了禮數,沒的叫人笑話。」

毋望打著團扇道,「嬸子也忒仔細了,都是自己家里人,還計較這些個」一面拿手絹擦汗,不耐道,「都什麼時候了,怎的還這麼熱?」

張氏也湊過來給她打扇子,看她熱得一頭汗,忙招呼在外頭候著的丫頭們進來,給她月兌衣淨臉盥手,服侍她喝了盞銀耳枸杞子,抱了錦墊扶她在榻圍子上靠著,待一切安排妥貼了,張氏道,「你懷著身子火氣盛,這樣怕熱定是個小子上回說你公婆小叔從外省進京師了,多早晚到?到了住你們府上麼?」

毋望拈了顆腌梅子含在嘴里,慢慢道,「這會子在路上,估模還有半個多月才到,先寫了信來,信上說和裴闌一家子住,我們爺正差人尋宅子呢,前門東街有座府邸要賣,明兒他去掌掌眼,要是好就買下來。」

張氏笑得志得意滿,「我就說你是個有福的,爺們兒顧念得這樣哪里有父母千里迢迢來了不住家里,往別處置辦房子的道理?可見裴姑爺何等的心疼你,單怕你和婆婆妯娌處不慣。」

毋望眼珠兒一轉又不痛快了,「他這不是害我麼,倒像我容不下公婆似的,府里園子有四五個,小院少說也有十七八個,又不是住不下,若怕麻煩,園門下了鑰各過各的,何苦外頭尋去叫人說嘴虧得嬸子提醒,我真是糊涂了,由得他瞎鬧竟沒過問。」

張氏道,「他定是看你沒留他們的意思,不好說什麼,只有自己張羅。」

毋望聯想起他絞著手指,滿臉委屈的樣子就大笑起來,張氏戳了她的腦門子,無奈道,「看你平常主意大,一到要緊的時候沒心沒肺的。」

這時谷氏換了水紋的交領短襦來,外面罩了雲絲比甲,頭上戴了棕紗帽,一打扮果然精神了不少,毋望撫掌道妙,傳門上的丫頭來認了主子,娘三個圍坐到一起,復又東家長西家短的笑談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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