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老太爺七十整壽的好日子,毋望一早起來盛妝打扮,過了晌午便帶上翠屏六兒往謝府去,馬車行至衡陽街牌樓下,打了簾子看,謝府門口賓客絡繹不絕,許是因謝觀昨日才升了一級,各府衙院司都有官員來賀。
吩咐儀衛將車停至西角門處,早有丫鬟婆子在廊下等著了,周婆子道,「姑娘怎麼才來?三位老姑女乃女乃上半晌就到了,才剛還念你呢」上來攙扶了,笑道,「這半個來月沒見,小主子又見長了。」
毋望笑了笑,邊走邊道,「前兒听說芳齡和姑爺要來,這會子可到了?」
幾個托著果盤的小廝匆匆而來,因走得急,沒頭沒腦的險些和毋望撞上,周婆子一把隔開了,啐道,「不長眼的殺才,往哪里撞踫著了姑娘,仔細老太太活剮了你們」
小廝們嚇得撲通跪下,打著擺子告饒道,「大姑娘饒命,是奴才們作死,驚了大姑娘的駕,咱們自己掌嘴給大姑娘解氣兒。」說著左右開弓,大耳刮子扇得 啪亂響。
毋望听著都替他們疼,忙道,「算了算了,這大好日子不興這個,快些起來好好當差,忙你們的去罷。」
三個小廝如獲大赦,含胸躬腰的快步去了。
周婆子搖頭道,「這些猴崽子們就是缺管教,一個個毛躁得沒見過大場面似的。」轉而回毋望前頭問的話,道,「小姑女乃女乃和張姑爺昨兒傍晚就到了,把哥兒姐兒也帶來了,這會子在頭里她住的園子里呢。」
自從她被路知遙帶到北平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芳齡了,便問道,「姑爺怎麼樣?芳齡過得可好?」
周婆子笑道,「什麼好不好的,就是過日子罷了,姑爺福厚,天兒一熱哧哧的喘,論相貌斷不能和裴姑爺比的。」
繞過太華亭往沁芳園去,遠遠就听見園里歡聲笑語,想是家里女眷和來賀的命婦們都聚在了一處。進了垂花門再往前,小丫頭報道,「大姑女乃女乃回來了。」
打了門簾進去,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斂裙福身道,「給公主請安。」
毋望笑道,「都是自己人,還要這些虛的做什麼快些免禮罷。」說著到老太太跟前行禮,又和三位姨母一一見禮。
謝老太太往門外瞧,問到,「臻哥兒怎麼沒來?」
毋望道,「衙門里忙,等手頭上公務辦完了就來給太爺賀壽的。」
謝老太太點點頭,謝淑芳笑道,「瞧瞧老太太,這個外甥女婿倒是時時放在心上的,咱們的哥兒姐兒只管排後頭去了。」
謝老太太得意道,「那是自然,若你們的哥兒也同裴姑爺似的有出息,我也照樣的疼。」
毋望抿嘴笑,其實裴臻才來家時,老太太沒給他什麼好臉子,恨他不聲不響帶走了她,又無媒無聘的成了親,見了他只差咬下他一塊肉來,裴臻那時候沒少吃苦頭,頭回上門便被太爺訓斥,要把她留下,打發他自回去,他一急就在園子里跪著,大熱的天,戴著七梁冠,穿著赤蘿青緣的朝服在毒日頭底下暴曬了兩個時辰,汗順著鬢角往下直淌,領子後背濕了個遍,好似把他這一輩子的苦都吃透了,她心疼得大哭,老太太卻板著臉不為所動,直到日頭西沉方命人叫他起來說話,又是夾槍帶棒的一通數落教訓,才答應讓他把人領回去。後來一段時日每每來謝府,太爺和老太太也不待見,虧得裴臻臉皮厚,打不走罵不走,又識時務會討好,到如今博得家里長輩的交口稱贊,總算是功德圓滿了。
謝淑珍拉了她看,低聲道,「這段日子可勤走動?這孩子瞧著大,若是懶了整日窩在房里,回頭臨盆怕要吃苦。」
毋望尚未說話,大*女乃茗玉掩嘴笑道,「姑太太只管放心罷,裴姑爺祖上是太醫,自己又精通醫理,春妹妹才懷上就請了四五個產婆在家候著,一切自有道理。我們大爺听人說,昨兒在早朝上裴姑爺提前告了假,要在家伺候老婆月子呢。」
滿室里哄堂大笑,幾個來賀壽的命婦也道,「可不是,我們家老爺回來就說了,這裴太傅真是出人意表,還沒見過朝堂上為這個告假的,公主和太傅當真是鶼鰈情深,叫人羨慕啊。」
毋望臊紅了臉,捱著老太太身邊坐下,嘟囔道,「這人真是的,要說怎麼不私下和皇上說,偏要在早朝時候提,弄得眾所周知,丟死人了。」
謝老太太伸了手把她攬在懷里,柔聲道,「這有什麼,姑爺心疼你,他一個爺們兒都不嫌臊,你臊什麼你這樣的福氣,天底下只怕也難尋,別人眼熱都眼熱不過來,誰會笑你」
三房的呂氏道,「姐兒,姑爺人脈廣,且叫他留意著,你二妹妹及了笄,也該說人家了,前頭看了幾家都不合意,上月南平郡王打發人來給他ど兒說親,也不知道怎麼樣,若有知根知底的總好些。」
毋望不由嘆息,這三舅母怪可憐的,自己沒生一兒半女,盡是替別人做嫁衣裳,操心完慎篤又操心芳瑕,原先她並不太喜歡她,可後來替她想想,真覺得她不容易。便道,「舅母放心罷,自己的妹妹,好歹會放在心上的。」
武安侯鄭亨的夫人道,「順昌伯的長子才弱冠,往後是世襲指揮使的,我曾見過,人品樣貌一等一的好,你要是樂意,我給你保媒去,叫太傅一個爺們兒家給你姑娘說媒,虧你想得出來。」
眾女眷們又談起兒女的婚配來,誰家討了個悍婦,誰家閨女嫁了個敗家子,一時熱鬧非常。毋望靠著外祖母道,「怎麼沒見太爺?」
「一早上侯老爺子帶了個鐵頭將軍來,說是蛐蛐里的極品,太爺不服氣,拿了上回臻哥兒送他的霸下上後頭瑯琊亭里斗去了。旁人為他做壽,他倒好,萬事不問,越老越回去了。」謝老太太發了通牢騷,又壓低了聲道,「我眼下愁你二哥哥,二十五可不小了,整日在衙門里忙,給他說親也不願意,篤哥兒的大小子都會背三字經了,他這麼耽擱著,多早晚是個頭?這孩子,沒想到是個死心眼子,你二舅母都急出病來了,我想著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要是見了他就勸勸他罷。」
毋望頗有些為難,自己如今這樣哪里有立場去說什麼,原當她嫁了人所有恩怨都該了了,誰知慎行這五年來一時都沒走出來過,若真去說,豈不叫他惱麼。猶豫道,「只怕我說也不中用,反叫他愈發抵觸。」
老太太道,「你便勉為其難罷,當是看著你二舅舅的面上,他身後就留了這麼一個哥兒,總不能叫他絕了後。」語畢無奈嘆了口氣,二房是不願意討,大房的慎言卻是個要不足的,這兩年明里暗里納了多少個也說不清了,把他老子氣得半死,恰巧通政史司缺個經歷司經歷,便給他捐個官,遠遠打發到北直隸去了。
這時後園子里 的開了鑼,丫頭打了門簾進來稟報,說戲班子都備好了,叫老太太點戲,眾女眷都出門听戲去,老太太也招了婆子來抬竹榻,毋望听得伶官已經咿咿呀呀的唱上了,時時夾雜著爺們兒們的叫好聲,她這兩日覺得煩躁,也不想湊這個熱鬧,就回了老太太,要回銀鉤院去歇會子,老太太體諒她,便允了。
看天色已近申時,翠屏和六兒早讓她準了假各處逛去了,耳房里只留下個十一二歲的半大丫頭,正支著腦袋打盹兒,她也未驚動她,自己撐著傘往銀鉤院去,走到聚豐園的滴水檐下習慣的往里瞧瞧,如今見玉華也不易,自打她閨女夭折後她就開始一心向佛,成日呆在佛堂里也不出來,憑你是誰,要是打攪了她的清修,便拉著個臉子對人,竟是半點人情世故也不知了,她討過一次沒趣兒,後來就再不去了,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她願意常伴青燈古佛,或者有她的道理也未可知。
復往前去,走到燕脂湖畔,猛然見堤柳之下,一個戴八梁白玉定發冠,穿素地雲紋織金龍補的男子昂首而立,她心里一突,暗道朱高煦怎麼來了,自她出閣之日起兩人便再未照面,這會子又無其他人,見了終歸尷尬,忙轉回身想繞道而行,不想才邁出一步,那人幽幽道,「我在這里等了這半日,好容易等著了,妹妹怎的一見我就要走?」
她只覺頭皮隱隱發麻,再想遁走已經不可能了,只好干干的笑了笑,「漢王今日得閑麼?」
朱高煦乜斜她,落在她月復部的目光冷冽如冰,眉眼間似有陰霾,緊抿了唇不應她,慢慢踱過來,圍著她打了個轉,切切道,「你只當我無事來一個三品官的府上做什麼?還不是听聞妹妹要來妹妹這兩年躲著我,叫我一直不得見,我心頭口頭一日不忘,妹妹倒把我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毋望太陽穴上突突的跳,這朱高煦四年征戰歷練後比起當年更顯霸氣,一靠近她便叫她喘不上氣來,她垂眼低眉道,「漢王殿下說笑了,春君已作他人婦,自當深居閨中不敢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