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姐，汪小姐，我還不想死，你放過我，你放過我——」
書上說了，人之將死之時，很多生前最美好的片段都會在自己眼前一一展現，就像是看萬花筒一樣。可是她呢？
真是諷刺啊，她這一生好像沒有一件事情是美好的。死到臨頭，她所看到的，依然還是那些猶如人間地獄一般的噩夢……
「汪小姐，汪小姐，我求求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吧！求求你，放過我，我的孩子已經有七個月了！」帶血的手拼命握住她的腳踝，是讓人生疼生疼的力道，而那死不瞑目的眼神，更是讓她猶墜地獄︰「求求你，我什麼都願意說，我求求你，我其實知道……」
「姐姐，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小小的手伸向楊景，他哭求到︰「爹，救我，爹，你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會說出那個叔叔的下落的，爹，別殺我……」
……
脖子又是一痛，不是因為清兒，而是因為汪敏哭得渾身亂顫而撞上了緊貼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嗚……嗚嗚……」捂住嘴，止住了哭聲卻止不住身體的顫抖︰「嗚……」
「怎麼，你也知道後悔嗎？」。眼神一陣狂亂，清兒激動的腳步一陣搖晃︰「你居然到現在才知道要後悔，當時你干什麼去了？我弟弟被你捂死，我嫂嫂被你縊死，我爹爹被你逼死，你當時可有半點後悔？」
後悔？
她後悔嗎？
在那天，在那個她必須選擇做罪人的時刻……
那一天，那個遍體鱗傷的老人，眼神居然可以是那樣的殘忍，殘忍到連她都不敢再去直視他的眼楮！
「汪小姐，老夫求你！」
「住嘴！」
「汪小姐，你必須——」側過頭，他遠遠的眺望那始終趴在牢門上一直默默注視他的他年邁的母親︰「老夫可以不怕死，但是老夫保證不了老夫的家人也可以不怕死！老夫心中的秘密牽涉太廣，而老夫的家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點！」
他居然想滅自己家人的口……
深吸一口氣，汪敏也跟隨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母親︰「他們未必會說，而我也未必救不了他們——就算是你的家人，你也無法替他們選擇，他們有選擇自己怎麼活的權利……」
哪怕是做漢奸嗎？
是嗎？
真的是大秘密，那會牽扯多少人？十萬，百萬，一千萬——還是，真的能動搖國本？這樣的利害關系，他們這理所當然應得的權利，是否要付的代價太大了點？
「如果，如果他們受不了汪直的逼供，如果我沒機會救他們，那麼——」手，不自主的抖了起來——真的有如果，那她要怎麼做？選擇殺掉他們這二十九人，還是放任不管間接殺掉那千千萬萬可能的受害者？「那麼，會死多少人？」
為什麼要是她？她不過一時好心，她甚至不惜受萬人唾罵，她只想多救幾個無辜的弱者——可為什麼要逼她進行這樣的選擇，要她親手殺掉這麼多無辜的人？是，她對四面八方潑向她的髒水早已麻痹，但是——
這二十九條人命，她要怎樣背負得起？
一把揪住楊景的衣服，她聲嘶力竭的罵道︰「說啊，你說啊，到底會牽連多少人，你到是說啊！」到底有多嚴重，可以讓你連自己的全部親人，都能忍心去滅口？
側過頭，他看向自己白發蒼蒼的母親，早已是滿面淚水︰「可能是數萬，可能千千萬萬，也可能——」閉上眼，他自己也在做最激烈的掙扎︰「山河變色，生靈涂炭……」
再一次跌坐在地上，汪敏緩緩的舉起自己的手，痴痴的看著它們，就仿佛它們早已被鮮血染紅。「你好殘忍，你居然選擇我，你真的好殘忍，你不僅不讓你自己家人有選擇，居然也要讓我走投無路！」
「汪小姐！」
「別跟我說什麼大道理，那些東西我听膩了！」衛道士太多，每一個人都對她說教，那些人都不是她卻每一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對著她指手畫腳！
「汪小姐，我楊家五代忠良，我求你千萬不要讓他們都成為罪人啊！」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汪小姐，我知道你為難，可這不忠不孝的罪名，楊家上下實在是背不起啊！」
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汪敏反問道︰「你背不起，難道你認為我就背得起嗎？」。一夜之間殺人全家，老弱婦孺一個不留——試問，天下人又會怎麼看她，而她又會怎麼看自己？
楊景回答的斬釘截鐵︰「問心無愧，你就背得起！」
……
明景泰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御花園
問心無愧了，她就真的能背得起嗎？
她以為她能，卻沒想到她還是太高看了她自己……
「說，你後悔嗎！」
汪敏發現，清兒不是不想殺她，而是——國仇家恨，他不忍心就這麼一次把她殺死，因為這樣會太便宜她！二十九口人的性命，這麼多年來人們對閹黨的仇恨，只用一刀，他實在氣憤難平！
「說，說你後悔，否則我就先扒光你的衣服，再把你腰斬在這里示眾！」刀從她的脖子移到了她的腰前︰「說，為我死去的二十九口家人懺悔！」
她真的後悔嗎？
她很痛苦，她很迷惘，她甚至痛恨自己，可她——真的無法去後悔她那日的決斷……
「嗚嗚，啊……」用力咬住舌頭，她吞下這可以讓她窒息的痛苦︰「我給過他們機會了，我真的不想的……」她說這些，不是希望這個少年放過他——相反的，听到這些話，會更能激起他的恨意。
她說這些，是說給自己听，即使在那天，她就知道自己注定一生都不能原諒自己，但是——
她真的好可惡，都這樣了，當著這個受害者的面，她居然還希望自己可以死得瞑目……
「我，真的盡力了……」細碎的嗚咽，從顫抖的指縫中泄出，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絕望！
她真的盡力了！她給了他們選擇的機會，可他們無一不選擇了出賣——她無法苛責他們，是人都有求生的，何況于懷著孩子的孕婦，八九歲的孩子？
「汪小姐，汪小姐，我還不想死，你放過我，你放過我——」
「汪小姐，汪小姐，我求求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吧！求求你，放過我，我的孩子已經有七個月了！」帶血的手拼命握住她的腳踝，是讓人生疼生疼的力道，而那死不瞑目的眼神，更是讓她猶墜地獄︰「求求你，我什麼都願意說，我求求你，我其實知道……」
「姐姐，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小小的手伸向楊景，他哭求到︰「爹，救我，爹，你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會說出那麼叔叔的下落的，爹，別殺我……」
他們一個個都在求生，這樣的求生，必然會使他們出賣所有的秘密來換取他們的性命！這樣的人別說是被送到汪直面前，就算是一個獄卒，一個儈子手，他們就全都招了！
可是——
他們是那麼的想活下去啊，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還是孕婦！用力捶著地面，汪敏終于痛哭出聲︰「我怎麼可以那麼絕情，他們都想活下去啊，那麼的渴望！」可是她，卻連一點點的希望都不給他們，那麼冷酷的、絕情的︰「八十七歲的老人，我做夢都忘不了她臨死的眼神……」
無恨無怨，也許，也只有這樣的母親，才能養出那樣深明大義到絕情絕義的兒子……
「我錯了，我或許真的是錯了！」她也是一個沒有選擇的人啊，仰人鼻息，受人擺布，她痛恨天下人對她的不公，卻也把同樣的不公加諸于別人的頭上——就算他們都怕死，就算他們絕對無法保守心中的秘密，他們就一定該死嗎？
那懷孕的女人，那才九歲的孩子，他們會害怕會出賣別人不是必然的事情嗎？誰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想求生會不想自保，她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去做聖人，非要他們為保護別人犧牲自己？
就算另一邊是千千萬萬條人命，孰輕孰重，真的就是她一個人可以判斷的嗎？
「你知道錯了，那就求饒啊？」畢竟還是一個少年，畢竟從未有過害人之心，也畢竟是心存善念，以至于就算是面對死有余辜的她，這個名叫清兒的少年也依然無法如嘴上所說的那樣凶狠︰「你如果真的錯了，真心想悔悟，我也許可以讓你死的舒服一點！」
她怎麼可能會死的很舒服？
這麼大的仇恨，這樣的孽債，她哪怕就算是死，也無法得到解月兌的吧？
或許，她現在自己也不希望自己死的太舒服……
汪敏舉起手，覆上橫在她腰側的長刀上，苦笑道︰「我怎麼有資格求饒，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懺悔？」她的眼楮是看不見了，可她的心依然能看見——能看見那孩子無比恐懼跟哀憐的臉龐︰「你的嫂子，你的佷兒，甚至你的女乃女乃，都曾經跪在我面前求我放過他們——那時的我沒有答應，現在的我又有什麼臉去求饒？」
「我——殺——了——你！」也許，就算他慈悲如佛，也容不了她這樣的魔物吧？
「住手！」
汪敏猛地回過頭——汪直來了，他居然到現在才趕來！在她就要被仇家腰斬的時候！
然而，此時此刻，她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灰了那份求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