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敏。」
「孟大人」十一歲那年，在西廠的夾道上，她跟孟言貴曾經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候的他，對她卑躬屈膝，唯恐自己做不成一條好狗。而現在，他面對自己，倨傲的臉上寫滿了不屑
揮手屏退周圍所有的屬下，孟言貴笑的就像是魔鬼︰「汪小姐，廠公這些年惦記的你好苦啊要不是他老人家鞭長莫及，你還能活著站在這里？」他走下書桌，仔細打量起汪敏的狼狽︰「嘖嘖，想到年，小姐您是何等的風光，就連在下，也不敢在您面前大聲說上一句話，只可惜——」
他看向還賴在那里不肯退下的沐宸，皺起眉頭︰「你可以下去領賞錢了，為廠公辦事，絕不會受虧待，去吧」視線停在汪敏被綁的死緊的手腕上，他「嘿嘿」干笑了兩聲︰「小姐，你可不能怪屬下，誰讓天堂有路你不走，放著大好日子不過你偏偏要和廠公做對？既然小姐您早晚得死，不如給屬下一個立功的機會，您看是不？」
「哼」汪敏偏過頭不答話，眼楮卻在催促沐宸動手。
順著汪敏的視線，孟言貴也看到了依舊賴在門邊上不肯離去的沐宸，他顯得有些惱羞成怒︰「不是讓你退下了嗎？怎麼，不想要賞金了嗎？」。廠公有命，如遇汪敏格殺勿論，但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他也將腦袋不保
孟言貴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像是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溜到汪敏面前，匕首的寒光映照出汪敏如寒潭一樣清澈的眼楮︰「小姐您還有什麼話要屬下帶給廠公嗎？」。
搖了搖頭，她早已對汪直無話可說。再一次看向沐宸，她想不通這麼好的機會，他還猶豫什麼？難道說，他連殺個貪官，也會像上次他要殺她那樣，手軟了嗎？
「快滾」發現沐宸還站在那里觀看，孟言貴開始惱羞成怒。
「大人，小人還有一事相求」沐宸看向汪敏，他不是不想殺了那個狗官，只是——
外面都圍著官兵，他這一動手，汪敏如何逃月兌？眨眼之間她就會被亂刀分尸，給那個狗官做了陪葬
孟言貴不耐煩的用刀抹了抹衣袖︰「快說，說完就快滾」
「大人，其實——」
「其實」兩個字話音剛落，門口處已經失去了沐宸的蹤跡，孟言貴只感覺自己的頭頂好像有什麼東西飛過，再下一刻，他的腦袋已經飛了出去……
顱腔的熱血噴的汪敏滿身滿臉都是，但是她顧不得擦拭，直接向前一步接住孟言貴將要倒地的尸體，喊道︰「走——」
想不到，就算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貪官，他依然可以擁有一腔的熱血——那樣的炙熱、那樣的鮮紅，控訴著她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眼楮緊盯住幾乎快被鮮血浸透的她，沐宸居然在這一霎拉失去了逃跑的力氣︰「敏……」他真的該相信她的聰明才智嗎？外面、外面都是些終日只會習武的莽夫——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就算是汪敏詭辯滔滔，那些年會給她一個開口的機會嗎？
「走，你再不走我就白來了」再說，他帶著她，也沖不出去
「我也想走……」他只是腿軟而已，從小到大經歷無數陣仗，沒想到今日今時，他居然真的會腿軟……「敏兒，他們要是抓住你，保不準會嚴刑逼供，逼問你刺客的下落」不該提醒她的，提醒她他就真的危險了，可是——
他能接受她的死亡，他也知道他們之間必有一戰，他早晚會殺了她可是，那樣單薄的女子，他可以看著她可以香消玉殞，但他實在不忍心讓她受盡活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寒潭一般的眼楮在一剎那間漂起陣陣的漣漪，汪敏有那麼一瞬間的感動——在這麼危險的時刻，像他們這樣各懷目的的人，能為對方照相一顆，已經算是天上下沙的奇跡。「那又如何，與你何干？」他在先前也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可還是同意他的計劃了，這說明他的理智早戰勝了自己的情感。
就在現在，片刻的猶豫改變不了她走不了的事實，卻只會增加他們彼此之間的傷感……
與他何干？是啊，與他何干？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他又能多操什麼心？眼楮的淚光就要沖破眼光，他咬破了嘴唇，強迫自己退到門口︰「保重……」這句他不知道已經說了多少遍的廢話，在這分別的時刻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他明知道她從來都不知道要愛惜自己，他明知道這一句保重，她跟他，從來都是當做廢話來看
「保重……」一定要保重，就算是為了他，為了他永遠都不會後悔，她也一定要保重
冷漠的點點頭，她像是在敷衍，又像是在為自己打氣︰「你也多保重……」用力的揮了揮手，她癱倒在地上，眼看著他消失在空氣里……
「站住」
「來人啦，有人闖出去了……」
「快拿住他，他居然從欽差大人的房間里逃了出來」
「大人，快看看大人」終于有一個人想到了這個問題︰「遭了，為什麼大人這麼久沒出聲音，大人一定是出事了」
「別追了，看大人，快去看看大人……」
緩緩的坐倒在地上，汪敏閉上眼楮，外面的騷亂仿佛離自己很遙遠很遙遠。放任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看了一眼無頭的尸體，緩緩的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李東陽，你那日相救之恩，她算是全部還給你了——那日，你從柴堆里把她抱下，那樣傻傻的沖著她笑，她就隱約感覺到了會有今天——你是那樣的單純，那樣的不知道世間的險惡，那時候，她仿佛就已經看到了你多災多難的一生……
「東陽，你知道嗎？被你所救，並不幸福……」你今日闖下的跟今後闖下的爛攤子，一定很多很多……
「不想欠你，明知道你一旦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一定會與我不共戴天……」在翻臉的那一天，她不想太欠你……
順天府?御花園
「皇上，快下雨了……」
清兒盯著朱見澈手上依然清晰可見的劃痕，喃喃的提醒道︰「快下雨了，陛下明日再來好了……」那一日，皇上出宮秘密見了一個人之後，就一直像這樣沉默寡言——那時候，他的手也劃破了，頭也摔腫了，衣服被劃得破破爛爛的。他不敢問，多年經驗，他覺得就算問了，陛下也不會說。
「要下雨了啊……」朱見澈喃喃地重復道，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麼的樣子，突然急匆匆的問道︰「傘，帶傘了嗎？」。
「帶了。」急忙撐開傘，雨滴在這個時候也應景的落下，清兒趕緊用雨傘遮住傻站在花叢中間的朱見澈︰「陛下，回去吧，看樣子雨會很大。」
看了一眼全身站在雨中的楊一清，朱見澈若有所思︰「清兒，給朕傘。」
「是。」
傘被交到朱見澈的手上，卻在下一刻，在楊一清的驚呼聲中，被遮在朱見澈身前的一株植物上。
「陛下」眼見朱見澈很快就會被雨水淋個濕透，楊一清急的就快哭了出來︰「不過是個沒有知覺的死物，陛下何必……」
「這是敏兒離開京城那一年種下的」朱見澈掏出絹帕，細細擦去植株上面被雨水濺上的泥點︰「敏兒對朕說過，她說這種蘭花太嬌貴，京城的水土太險惡，她很怕它不能活……」
手顫抖，他麻木的任由雨水劃過自己的眼楮︰「朕其實知道，敏兒擔心的不是這株蘭花，她一直在害怕——」害怕自己就像是這株蘭花，一樣的柔弱、一樣的身處險惡之地︰「京城的環境真的是太險惡，敏兒其實很怕自己會熬不過的……」那些日子，她的恐懼他都知道，可他當做不知道……
楊一清心中一痛，他機械的勸道︰「陛下，您的用心，就算是草木有靈，也會感陛下之德的」
他不要草木感德，他只要她過得好一點，起碼要過的比自己好一點。「敏兒果然沒說錯，這株蘭花，三年來果然從來未開過花……」留不住她啊，無論是她的人還是她的花——京城果然是太險惡，不適合她這樣的女子，逼得他無論如何都得放手……
焦急的望望天。再望望全身早已濕透的朱見澈，楊一清感覺全身所有的熱氣都仿佛集中在自己的眼里。「陛下，雨大了，回去吧」他幾乎是用哭的求的皇上。
「朕，還不想回去……」那麼大的宮廷里，美女如雲，卻獨獨少了那個叫做敏兒的靈秀女子……
「陛下，陛——下——」楊一清顧不得禮節，從身後保住了朱見澈︰「奴才知道您太想敏兒小姐，可雨下的實在太大，陛下您改日再來——」
狠狠的看了一眼楊一清，朱見澈早已分不清他是在痛恨這個跟自己同病相憐的太監，還是在痛恨自己「改日？」
那日，他就坐在金鑾殿上，他在焦急的等待午時三刻的鐘聲——他以為那個時辰一到，她就可以徹底從尷尬的身份中解月兌，離開京城，離開這個讓她水土不服，耗盡她生命力的地方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天上的炸雷在嘲笑他的妄想，他眼看著冰雹肆虐在大殿之外，他想到就是他將她綁在遙遠的菜市口，綁在冰雹肆虐的地方
「不就這點雨嗎？比起那日的雹子，差遠了」昂首看向蒼天，他恨老天爺，他恨那個總是對他埋在心中的那個弱女子那麼殘忍的老天爺「老天，就這麼點雨嗎？不夠看，一點都不夠看朕就在這里，你砸啊，你倒是先砸死朕啊？」
他就坐在那里，高高在上，連救你的借口都想不到一個，眼睜睜的看著雹子一個個砸在地上，砸在你身上——砸掉你對他最後的一點期盼，也砸掉他對你最後的一重庇護……
「敏兒，你就那麼孤零零的被鎖在那里，被眾人拋棄，朕怎麼舍得，朕到底怎麼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