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天之後,皇上就從朝廷緊急調派心月復來接管一切賑災事宜。于謙因為之前保舉李東陽的舉動,在李東陽被下獄之後為了避嫌而閉門不出;而汪直,因為那日皇上在朝堂之上的呵斥,加上心里真的理虧,也同樣對這件事不管不問。于是,這一次博弈朱見澈算是完全佔了上風,還不費吹灰之力就乘機奪回了京三路兵馬的調動指揮之權,一切一切,就像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簡單。
汪敏扶著牆嘆了一句︰「不想再幫你的,可是事到臨頭,還是間接的幫了你……」
劉公公焦急的站在她身後,想勸,卻又沒有立場去勸她。他心里也明白,汪敏現在的頹廢全是因為兩天前地牢里面的一次見面,他也知道地牢里的那個人是小姐全力想抱住的人。
可是他也有他的立場——除了在處理小姐的問題上他下不了手外,他生是汪直的人死是汪直的鬼。活了大半輩子,除了一門心思跟著汪直混口飯之外,他已經找不到別的生存方式
幸好,敏兒小姐自小就很懂事,也很善解人意,她明白他的立場,也從沒有想過要為難他想到這里,他就更為她不值︰「敏兒小姐,快入秋了,天涼,您——」這樣讓人心疼的可人兒,卻偏偏要背上女魔頭的名號,顛沛流離,一生都在身不由己的過日子
「我要跟劉公公你回京。」兩天未說話,想不到汪敏開口的第一句,盡然就如此的嚇人。
「什麼?」劉公公張大嘴,吃驚的瞪著面前的一池錦鯉,夸張的抖了抖眉毛︰「敏兒小姐,你義父他還沒消氣,你再等等,廠公是看著你長大的,沒準假以時日,說不定就會——」這個美好的願望,他夢了十數日,可這麼多日子也漸漸讓他清醒——善良如他,現在也完全明白,那只不過是個美好的構想罷了。
「義父大人這輩子都不會消氣,我是不是就要東躲西藏一輩子?」汪直從來都氣量狹小,他絕不可能有原諒她的那一天,除非她先捅他一刀「劉公公久在義父身邊,想必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您的義子,自從他投靠太傅大人之後,您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就是因為您太了解義父的脾氣」劉公公是個戀舊的人,要不是汪直太狠太刻薄,他不至于對養了這麼多年的干兒子,連見上一面都不敢
沉默,代表著劉公公心中的不平,這種不平像是壓抑的思緒——平常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漸漸就快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被輕輕的一個挑撥,擴大為無數大大小小的漣漪。「回京,真的太危險。」小姐就出身西廠,應該完全明白西廠的實力——西廠的探子,大到朝臣們喝酒聚會,小到夫妻間耳鬢囈語,京城里從來就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事情。「我雖然有幾處私宅,但都逃不過廠公的法眼,孟大人死的這件事鬧得這樣大,廠公未必猜不到小姐也會牽涉此中。如果小姐現在回京,那是雪上加霜,廠公一氣之下,說不定——」
其實,汪直沒有一氣之下,她現在落到他的手里,死只會是最好的結果……
「我本也不想回去,可現在新的欽差就要來了,皇上的心月復自是不會給公公您任何面子。」朱見澈這些年,越來越顯示出做皇帝的手腕來,但行事也越來越狠越來越絕︰「到時候他不說話,公公也會被逼回去,公公一走,汪敏出不了城就絕對是甕中之鱉」
唯一的辦法只能是他們自覺的走,她扮成不起眼的促使丫頭,跟著汪直的人一起撤——畢竟死的這位欽差,是汪直的人,她要是跟著劉公公回京,很容易避開搜捕。
劉公公點點頭,「也對,我還是不及小姐您想的全面啊……」只是,到了京城之後,小姐又如何自保?他擔憂的掃了一眼單薄的就像是紙片人一樣的汪敏——這樣的身體,哪能天天過東躲西藏的日子,拖也拖不起「小姐,到了京城,老奴只怕自己再也護不了小姐你」
到了京城,她也不會再拖累他,汪直的脾氣可不是開玩笑的,要是被汪直知道劉公公顧念私情多次放過她,只怕劉公公也會死無全尸「劉公公,到了京城,你也就算是盡全力了。如若你我再相見,請劉公公一定要親自抓住我,親手獻給義父」只要這樣想,他在日後才能不露出馬腳,才能有生存的夾縫
「老奴怎麼可能」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啊,從只有那麼點點大——他親手抱著,換過尿布,喂過稀飯……
「算是敏兒求您。」汪敏蹲下來,靜靜的看著那些被困在池塘里也同樣養尊處優的魚︰「敏兒一生都注定為人所棄,只有公公您始終掛念敏兒如一敏兒這一去,天下人皆可用,唯獨公公——敏兒擔不起公公您有個萬一,敏兒情願公公可保萬全……」這些魚,可知自己被世人玩弄的事實,為什麼依然這麼悠然自得?
「敏兒。」他養了一個兒子就猶如白眼狼,卻想不到他一直當做主人一樣的女孩兒,竟把他看得跟自己親人一樣。「此去,您真的‘天下人皆可用’嗎?」。那樣善良的小姐啊,當初寧願自己被責也要體恤下人的好姑娘,也終究被逼上了這條路了嗎?
汪敏的頭低的很低,她抓緊手中的魚食,直至手心粘濕一片。她痛苦的咬緊牙︰「我別無選擇,我若回京,就必須選擇一方,否則無疑是自尋死路」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點,她又回到了那個大染缸,誰也逃不出去、誰也不能獨善其身——只是這一次,她不是被迫加入這場戰局,她選擇了主動出擊
「必然選擇一方……」汪直這邊小姐已經無法選擇,也就是說小姐根本就沒得選,她只能——
再見,就是敵人,也難怪小姐要他不要再對她手下留情——小姐說過不會傷他,那不是說明她還是會對自己手下留情?
總是替人著想,卻從來都苛求自己,果然還是當年的那個孩子,還是當年他最喜歡的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
「于謙,表面上剛正不阿、行事有規有矩,但其實此人重名而輕義,一生所求不過是留名青史。」多年對手,廠公太了解他,相對而言他也就了解他︰「他這樣的人,就算現在肯收留小姐,只怕以後為了不累及他的名聲,也會在小姐背後捅上一刀……」
「我知道。」眼皮垂下,汪敏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于謙,她喜歡過他的詩啊,可穿越到這個時代才真正明白——政治家,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我,等不及以後了,現在我只剩這個選擇,至于以後,走一步看一步……」
她就像是個實力弱小的邊緣小國,再大國林立的斗爭里——得罪了一個大國,就只能去投靠另外一個大國,在這其中——沒有友誼,沒有互助,有的只是無奈,只是逼不得已。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李東陽成了死囚,于謙現在正是月復背受敵的時候——即使以前交惡,即使還有新仇舊恨,他們還是會再一次坐到一條船上……
這就是赤luo果的權利,惡心的讓人想嘔吐——而從不齒這樣去做的人,只會成為李東陽,被這惡心的東西玩到死、踹成垃圾,淪為替罪羔羊。而真正操縱權力的人,只會萬人敬仰,只會青史留名,只會用民脂民膏洗白自己成為君子的楷模
世界本就這麼可笑,她不幸來到了這里,就只能遵循這里的游戲規則——這里不是二十一世紀,沒有人權沒有關懷沒有新聞監督,就只剩下赤luo果的全力爭奪,她能怎麼辦?
劉公公想勸,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對于敏兒小姐現在的出境而言,那似乎也真的成為了她唯一的出路。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踱了踱方步,他背對著水邊,長嘆一口氣︰「老夫,其實早已自身難保……」本不想再增加敏兒小姐的擔憂的,可是,他實在是氣難平
「為何?」果然,汪敏立刻站起來詢問,完全忘記了自身的危機。
蒼老的兩眼變得渾濁,劉公公看向遠方,眼楮中只剩下無盡的寂寥︰「敏兒小姐,您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皇上到底派了什麼樣的心月復嗎?」。干癟的嘴巴癟了癟,他吐出一口悶氣︰「恐怕您也想不到吧?是我那個不孝的養子,這才幾年,他居然又換了主子,又跑到這里為難起自己的養父來」
手中的魚食飄散在水里,引來魚兒一頓爭食,汪敏卻無知無覺的盯著水面︰「什麼?怎麼會……」明明說好跟她合作的,她也知道他野心大不甘心做于謙的手下,也做好了隨時被他出賣的準備。卻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又——
「也對,他的野心,也只有認了皇上做主子,才符合他的夢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挾天子以令諸侯——這都是她第一眼就看出來的,他不過是忠于自己的夢想罷了
「小姐,只不過——」劉公公擔憂的搖了搖頭︰「這個逆子,太了解你,也足夠了解于謙,更了解皇上。現在他來到這里,對你來說,比任何威脅都更具備殺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