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衍被調派到濟州去救災,如今已快一年。
因為行事嚴謹,作風正派,短短不到一年時間,濟州的災情便穩定下來,于是,龍君佑招其回朝。
雖然濟州環境惡略,但返回京都後的聶衍,依舊一副翩翩貴公子樣,手執折扇,長發飄逸,走在宮道上,惹得小宮女們時不時回頭偷看兩眼。
龍君佑見他此番模樣,不由得打趣道︰「聶衍啊,這就文人墨客們所謂的風骨吧?」
聶衍見龍君佑盯著自己手里的扇子,不由得訕訕一笑︰「讓皇上見笑了。」
看了座,龍君佑這才問起正事,「濟州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聶衍道︰「幸不辱命,雪災雖然嚴重,但因皇上下令減免一年賦稅,所以農戶熱情都很高漲,春天時紛紛拿出存錢,種了不少的糧食果蔬,加之今年收成又好,雪災的問題,基本上已經解決。」
「嗯,你做的很好。」龍君佑贊道︰「怪不得她呀推薦你。」
聶衍不明,不由得月兌口問道︰「她?是誰啊?」
龍君佑深深看他一眼︰「唐雲芯。」
不出所料,聶衍愣住了。
龍君佑心中略微有些不悅,沉吟半晌,才道︰「當初朕強令你放棄娶她,今日是否還有不滿?」
聶衍眼神微閃,似乎在逃避什麼。
「罷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龍君佑嘆息道。
本以為不會開口提及雲芯的聶衍,突然說道︰「要說不滿,微臣不敢,但仍是心有不甘,皇上當初命微臣放棄之時,微臣也曾有過怨憤,不過……」
「不過你終究不敢與朕相爭,對嗎?」。龍君佑毫不客氣道。
聶衍也不反駁,大膽承認道︰「皇上說的沒錯,若皇上不是皇上,微臣恐怕就沒那麼容易放手了。」
龍君佑雙眸一黯,苦笑道︰「朕身邊的臣子,也就你敢說實話。」
「微臣惶恐。」
「聶衍,去見見她吧,或許遇見故人,很多事情就不會藏在心里了。」龍君佑忽然道。
聶衍不解地看著他︰「皇上這是何意?」
龍君佑瞧他一臉緊張,不由得好笑道︰「朕只是讓你去報她當初的知遇之恩,若不是她先提出來,朕也不會啟用你,如今你這個吏部尚書,總要去拜見一下自己當初的大恩人吧。」
雖說龍君佑一番話講來平和,卻隱隱透著一絲無奈,聶衍慣常會看人臉色,這一看便知道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也不多問,只回道︰「為臣遵命。」
雲芯這幾日煩躁地慌,自從那日將秘密告訴妙雯,牽連出一個景福宮後,她的心境便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怎麼看,這件事都和江彩繡月兌不干系,可她不願相信,江彩繡就算會利用自己,也不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背叛之事。
「姑娘,外邊冷,我們回屋里畫吧。」妙雯看著雲芯一驚凍得通紅的手,記得勸道。
早晨,姑娘說想要畫一幅晚秋圖,于是便帶著畫具,來到朝暉殿中央的曲亭。
此時已近正午,天氣陰沉寒冷,姑娘還沒有停手的打算,妙雯勸了好幾次,都沒有作用。
雲芯來到曲亭內作畫,只是為了平和心境,天氣寒冷,能讓她的頭腦也清醒一些,不至于太過煩躁。妙雯勸過很多次,她都沒有理會,只專心作畫,這會兒眼看天氣越來越陰沉,瞧著倒像是要下雨的感覺,于是便對妙雯道︰「被這些東西收了吧,我們回去再畫。」
妙雯見她終于肯回屋,心中大喜,連忙著手收拾起來。
兩人帶著畫具,一路走回正殿,誰知剛走到殿門前,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期間竟還夾雜著細小的冰粒子,妙雯驚呼一聲,連忙尋找可以這雨的東西,可手里抱著畫具,一時間騰不出手來。
雲芯拉了她一把,指指前面︰「沒幾步路了,我們趕緊進屋就是。」
正要邁步,頭頂上卻突然多了一把雨傘,雲芯驚訝地向身後看去,「是你,聶公子?」
聶衍微笑示意,然後轉頭對妙雯道︰「我與唐姑娘四處,你不用擔心,先回殿中去吧。」
妙雯有些猶豫,見雲芯向她點了點頭,才一臉擔心地向殿內而去。
舉步而行,兩人肩並肩走在密集的雨幕中,與輕微的「 啪」聲,在綢傘上輕快的跳躍,眼前一片迷茫,濕潤的空氣,帶著微咸地氣息,撲面而來。
兩人走了一段,卻沒有一個人開口。雨越下越大,可雲芯身上卻未有半點沾濕,反倒是聶衍,半個肩膀都被雨水淋透了。看著這個男子,當初,如果一沒有他的拒絕,今日她早已成了他的妻,相夫教子,安穩度日,自然也不必在這皇宮之中顛沛流離,無所適從。
「聶公子。」她忽然停下腳步,握住他執傘的手,向他的方向微微推了少許︰「天氣寒涼,小心身體。」
他轉頭看著她,想到第一次見面,她的驚訝,她的期盼,她的快樂……那時候,如果自己娶了她,今日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從見她第一面起,就喜歡上了她,說她淡漠,其實她比誰都熱心,說她柔弱,她又比誰都堅強,說她冷情,她卻比誰都要重情。
「無妨,我身體向來康健,淋些雨不會有大礙。」說著,又將傘向她的方向挪了一些。
雲芯見他這般堅持,也不再多說,垂下頭,繼續向前走去。
蒙蒙的雨霧中,皇宮的琉璃碧瓦,也變得模糊起來。
聶衍開口道︰「我剛從濟州回來,皇上任命我為吏部尚書,我……明日上任。」也不知為什麼說這一番話,聶衍忽然覺得腦子有些混亂。
雲芯淡然一笑,接口道︰「那雲芯就提前恭喜公子了,能得到皇上的重用,日後定然前途無量。」
聶衍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終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剛才說那一番話的本意,只是想告訴她,今後或許還有見面的機會。可是後來一想,即便能夠見面,又能如何?听皇上說,下個月就要冊封她為雲妃,自己心中的這份感情,還是早早收起來的好,否則,一旦越陷越深,害的人就不止他一個人了。
眼楮看著前方,執傘的手穩如石柱,雨幕中瞧不見他的樣子,唯有一雙眼楮,明亮灼目,他刻意帶著一絲欣喜的口吻,對她道︰「听說下個月你就要被冊封為妃,我也提前恭喜你,願你與皇上幸福美滿,恩愛永久。」
不知為何,听到幸福美滿和恩愛永久這八個字時,雲芯竟覺得有些諷刺,恩愛……永久……帝王之愛,真的可以長長久久嗎?這也是她一直在想的,可不論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
「有什麼難事,可以來找我。」他飛快地看她一眼,別轉開視線。
「聶衍。」她鄭重喚他︰「當初,是你主動放棄……放棄我的嗎?」。
料不到她會如此問,一向鎮定自若的聶衍,眼中竟現出一絲慌亂。只不過他掩飾地很好,不仔細看,定是要被他瞞過了。
「唐姑娘,我……沒錯,是我主動放棄的。」
「可是,我不信公子會因為朱琳一句話,就不分青紅皂白,給雲芯安上那樣一個羞恥的罪名?」她仰頭看著他,不放過他眼中任何意思情緒。
聶衍依舊穩穩抓著傘柄,眼神再也沒有出現過波動,好似一切都理所當然,沒有其他原因,「沒錯,當初是我魯莽,今日,在這里給姑娘賠不是了。」
雖然早知會這麼說,但親耳听到,卻仍舊有些不能釋懷,雲芯望著腳下深深淺淺的水溝,悠然道︰「既然過去,就不必再提了,真真假假,也無甚關系……」
「姑娘可曾恨我?」聶衍問道,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他最害怕知道的。
「沒有。」雲芯沒有細想,便會道。
心中終于釋然,本以為,她會對他恨之入骨,是他親手葬送了她的希望,如果恨他,也是理所應當的,听到她這一聲「沒有」,他長久煎熬著的心,終于回歸了寧靜。
「其實,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一切照舊,此時此刻,你便已是我聶衍的妻了。」只可惜,造化弄人。
听到他這樣說,雲芯心中也泛起一絲不可抑制的戚然,停下腳步,輕聲道︰「聶公子,雨勢漸大,我們回去吧。」
聶衍抬頭望了望天,剛毅的稜角,顯出淡淡的落寞,就像被狂風打落的花朵,瞬間萎靡︰「好。」只說了簡單的一個字,聶衍先轉了身,依舊穩穩拖著雨傘,傘柄在兩手間交換了一下,對她道︰「走吧。」
雲芯轉身,隨他一同漫步向朝暉殿而去。
朦朧的雨幕,將一切都隔絕開,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要長了許多,雲芯望著面前蜿蜒伸展的宮道,忽然覺得,這樣走著走著,或許就能走出那高高的宮牆了。
聶衍,是她第一個願意交付一生的男子,本以為嫁得如意郎君,日後琴瑟和鳴,比翼相伴,只嘆世事無常,再渺小的心願,也會有實現不了的時候。
到了朝暉殿的廊柱前,聶衍止住腳步︰「在下就送到這里,姑娘慢走。」
向他微微點了點頭,雲芯轉身向殿內步去。寒風呼嘯著席卷而過,冰冷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水珠,雲芯抱著雙臂,輕輕顫抖。只是身邊少了個人而已,寒冷就肆無忌憚的侵襲而來,想起聶衍溫和卻落寞的眼神,雲芯不禁回頭看了一眼。
朦朧中,那人身姿挺秀,一身青色綢衣,與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踽踽獨行,寂寞而孤獨。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目送她走入殿中,直到看不見,依舊站在原地,不肯離去。
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讓他長久巋然不動的感情,突然綻裂開來。仿佛只要看著她的一顰一笑,就如同得到了全世界般的滿足,還記得當初拒絕她時,她拿決絕冷傲的眼神,本以為她會哭泣,會傷心,會難過地哀求,可她沒有,即便那是她期盼了許久的願望,在他面前,她也沒有露出半點脆弱,或許,如果那時候,她稍有一分柔弱,他的心都會立刻松動,不管不顧,即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要娶了她。可她沒有……就是因為沒有,他與她,才會擦肩而過。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回到殿內,妙雯立刻踫上熱姜湯,又取了厚實的兔絨外套,將她嚴嚴實實裹了起來。
雲芯笑著接過姜湯︰「瞧你緊張的,我還沒到風一吹就倒了的地步吧。」
「姑娘這話就不對了,我這叫防患于未然,萬一受了涼,生起病來可是難受。」妙雯一邊拿著帕子為她擦拭鬢角的雨水,一邊不停嘮叨。
喝下姜湯後,雲芯奪過她手里的帕子︰「又不是多大的事,用不著這般緊張。」
妙雯卻一本正經道︰「自然是要緊的大事,姑娘若是生了病,沒法子侍候皇上,到時候又不知被哪個狐媚搶了去。」
雲芯連忙喝斥道︰「妙雯,這樣的胡話以後不惜再說,別說皇上不是我一個人的,就是真……真輪到招幸,我這樣子,又哪敢應承。」
妙雯也是一陣黯然,但轉而又鼓勵道,「皇上對姑娘不同旁人,即便知道了這事,也不會由此輕慢姑娘的。」
「皇上會怎樣我不知道,可我這身子……我自己接受不了。」說著,雲芯急忙掩面,生怕淚水奪眶而出。
妙雯亦是一陣沉默,窗外雨聲淅瀝,無端地令人心口慌悶,妙雯忽然抬起頭,扯下她埋在臉上的手︰「姑娘,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總有一天皇上會知道,不如……不如就由妙雯想個法子,偷偷瞞過皇上,讓他不知道姑娘已非完璧。」
雲芯心口一震,也顧不上難過了,就想著妙雯後面一句話,不如想個法子,讓龍君佑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真的可以嗎?
她隱瞞**一事,就已經心有不安,若是再這樣欺騙他,那她今後還有何面目面對他?
「姑娘,只要你說一聲,我便立刻修書一封,喚我嫂子進京來,她在這方面很有經驗,定然不會露出半分破綻。」妙雯忽而靠近她,壓低了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