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雲芷在禁衛軍的護送下,第一次來到了議事大殿,明台殿。
乾文帝端坐在高坐上,身著玄色嵌金絲龍袍,冠冕上的十二道玉旒垂至眉眼,半遮帝王心思,威嚴而難測,一旁是朝中十數名重臣,皆著虎鶴蟒袍,按品級分兩列站立于殿旁,一派肅穆之氣。
雲芷略略看了一下,發覺听審的朝臣當中,不是與冷家有關,便是與蒙謖有關。
前兩日蒙謖遭遇刺客,查出此事為蒙祺指使,青峰山最後的精銳隨之被查出並殲滅,想來蒙祺想翻身,已經是不大可能,今日當堂審問又有這麼多蒙謖的人,只怕免不了會被利用一番。
一進大殿,一道溫潤的目光便一直定在她的身上,觸及那一抹淺藍色的身影,雲芷的心猛地一抽,望著早已在等候的他,清淺的微笑透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卻在這時,雲芷感到另一道灼熱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循著望過去,只見站立在朝臣中的蒙謖低垂眼眉,似是在聆听身旁的大臣說話。
整個審問的過程,雲芷說話極少,大部分都是蘭簡兮在陳述事情經過,乾文帝與眾臣偶爾詢問于她,以確定事實真偽,而蒙謖始終未說一句話。
關于離京的起由,雲芷不曾有半點隱瞞,以她的角度來看,她是一個受害者,去明華寺上香,無故被劫持,醒來後便被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而蘭簡兮與她在一起,全是因為去救她。
對這樣的說辭,顯然有人十分質疑,「敢問九殿下既然知道如何找到芷公主,為何不將事情稟明後,再讓人去救芷公主?九殿下又何必冒著大不韙,犯險親去?」
即便他是帶了自己的劍客一起去,但千金貴體去犯險,還摒棄了作為質子的責任,如若沒有什麼目的,實在說不過去。
朝臣顯然對這個問題十分重視,這種事可大可小,但事關三國關系,總得謹慎處理為好。
蘭簡兮微微一笑,站在殿中央對乾文帝施了個禮,回身看著雲芷,溫潤似水的目光讓雲芷一陣心跳,似乎能預知他下面會說出怎樣的話。
「古語有雲︰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兮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因為有了些痴念,卻不曾想摒棄了自己的責任,陛下便是懲罰簡兮,簡兮也無二話可說。」
眾臣嘩然。
雲芷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什麼都听不到,只看到那一雙點漆眸子,只听到一句「情之所鐘」縈繞耳畔。
他,竟會如此說……
心頭百感交集,雲芷上前一步,「陛下,此事皆因芷所起,九殿下因芷拋棄職責,也當是芷之過錯,陛下要懲罰,還請對九殿下從輕,芷願承擔重責。」
事關兩個國家,她不能因自己的沖動,說一句話承擔全責,讓雲國來承擔所有的責任,而乾文帝也不會如此應允下來,其中的利害關系,只能兩者相較取其輕。
朝臣再次嘩然,到了這個時候,任誰都可以看得出,要是這兩個異國質子之間真沒點什麼,那才叫不正常。
事情發展到這里,不免叫人想起了那九殿下與芷公主的家風。
九殿下的母親乃昭清帝第二個皇後,也是目前最後一個皇後,而九殿下之所以是昭清帝最小的孩子,據說便是因為昭清帝對這位皇後用情至深,直到她死去,也沒再詔幸任何妃嬪。
而雲國當今的寧熙帝,當年與帝後也是一段佳話,雖然後來納了側君,卻也是因為帝後薨了,而唯一的皇嗣,長公主來到蒙國為質,朝臣以死進諫,求她為了雲國納立側君,繁衍後嗣,這才納了一位側君,有了如今的皇長子與二公主。
看似最不可能的事情,卻反而成為了最合理的解釋。
被審問的兩人自然不知道朝臣們在想什麼,但蘭簡兮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這件事情如若當成陰謀來說,那便可能引起滔天駭浪,如若是當成不理智的突發事件,無非是發送國書,兩國送一些歲貢來,便可平息下來。
想著,不由自嘲起來,這麼做哪里是什麼對策,不過事實如此而已。
那麼多的計策,竟是坦言面對才是最好的,做事素來都繞了個彎的他,真是不大習慣。
眼看著情況朝自己所預想的那般行走,一道陰冷的目光打在後背,蘭簡兮垂眸,瞬時了然,點漆眸子里劃過一絲光芒,下一刻便听一個明朗溫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父皇,兒臣認為芷公主與九殿下事出有因,捉拿罪魁禍首才是重中之重。」
蒙謖從朝臣中站出來,朗聲說道。
他這一席話,頓時引得一眾朝臣交相附和,問題一下子從如何懲罰二人,轉移到了緝拿真凶。
雲芷心底卻是明白,只怕他們早就查到了「真凶」的來歷了吧,只待一個好時機說出來,以順利達成目的。
從蒙謖在外建府之後,她便沒有再見過他,只偶爾听說七皇子又進諫了什麼治國良策,深得民心,或者七皇妃如何驚為天人,與七皇子琴瑟和諧,宛若神仙眷侶。
蒙謖這兩個字,于她而言,已經只是一個熟知的名字而已,抽象而遙遠。
現如今看到他,俊雅依舊,眉目間意氣風發,隱隱有睥睨終生的氣質,想來是儲位在手,君臨天下亦不久遠之故。
同樣是有野心的男人,可雲芷卻分明的感覺到了蘭簡兮與他的不同,蒙謖為了權勢會毫不猶豫的去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步步為營,對他人總是高高在上,只可仰觀。而那人說起來有點任性,有時候還張狂的很,想做什麼便放開手腳去做,有時候是挑剔之極貴公子,有時候是不計小節的大男人,叫人沒辦法看清他的心思,卻又分明的可以感受到他的真心。
怎麼比都是那家伙順眼,不過,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麼?
蒙謖的話音落下沒多久,便有一個武將模樣的朝臣站出來,「陛下,臣已經追到那些刺客的蹤跡,發現這些刺客,與前幾日行刺七殿下的刺客,套路所處乃是一處。」
果然如此。
雲芷與蘭簡兮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一絲了然。
其後已經不管他們二人什麼事,當堂便有人反駁那武將的話,兩人在朝堂上爭執起來,兩方陣營加入爭執,最後那武將列舉證據,乾文帝只道此事稍後再議,便一句話了解了今日所有的事情。
二人私自離京之事,蒙國草擬了國書送達雲、蘭兩國,往來之間,這件事徹底了結還需等上一兩個月,已經不是二人眼下需要擔心的事,乾文帝另行下令,命二人留于各自府中三個月,明面上是戒嚴,實則是圈禁。
事情議定,兩人皆由禁衛軍護送回去,雲芷趁著出宮同行這一段路,與他並肩而去。
雲芷望著他秀美的側臉,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你說的……是真的?」
他轉過臉來,溫潤的目光望進她的眼中,嘴角含著微笑,一字一句,語調款款︰「情之所鐘,情有獨鐘。」
袖下的拳頭緊緊握起,分明是甜蜜之極,卻溢出了苦澀。
她強制自己看著他的眼楮,不放過他絲毫的表情,不想錯過半點,又害怕看到不願意看到的,「你早就知道了的,對不對?明華寺的事,你預先就知道了的,是不是?」
只要他說不是,她就相信他
無條件相信
她的眼里有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期盼,可這樣的期盼,讓他看在眼中,卻無法直視。
蘭簡兮垂下眼眸,復又看著她,輕輕說出一個字︰「是。」
他在事前一晚就知道何叔有行動,可他自信自己的安排不會出錯,且何叔是追隨他的人中的老一輩,頗受下屬敬重,單是直接破解何叔的部署,許是有第二次也難說。
御下之術,當恩威並重,何叔儼然已無所威懾,是以在最關鍵得時刻將整件事叫停,一次擊潰何叔的信心,也可借此告誡所有的下屬,卻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後,終是出了差錯。
他太自信了,可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第一次將一個人放得那麼重,重的可以不顧一切。
可這一次,他的方法也用錯了,才得到,便可能失去。
一個輕描淡寫的字瞬間擊潰了她所有的勇氣,雲芷直勾勾的望著他,明明已經知道答案,可心里猶不死心,「為什麼?」顫抖的聲音好似單薄的蝶翼,隨時都可能破碎。
「淡玉所遭受的一切,本該是我來承擔的,是我……」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如果她受了那樣的蹂躪,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烏黑的眸子里滿是傷痛與失望,分明已經水光一片,卻拼命的忍著不掉下淚來,緊緊的盯著他,逼迫他給出一個答案。
心里的期盼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如果他有一個不得已的理由,自己就會原諒他,所有的罪責都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只要不關他的事就好……不關他的事就好……
他卻沒有解釋,一個字也沒有——
心底苦笑,他要如何解釋?為自己開月兌之後,讓她將所有的過錯都承擔在她自己身上?
心好似被一只強有力的手蹂躪著,連呼吸都是痛的,她深吸了一口氣,用了全身的力氣移開目光,近乎逃跑的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