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過片刻，雲芷便開始自我懷疑起來。
兩人尚是初次見面，言語不過兩三句，素蘭便好奇的問起了以前與蒙謖的事情，接著又提起了與冷姝之間的奇妙關系。
這些事情雖然已經是過往，但是因著她身份特殊，又礙著冷家的勢力，人家背地里如何說，她不知道，也管不著，但是當著她的面，極少有人敢提起這段舊事。這素蘭不僅毫無顧忌的說了，還半點不在意這里還有一個冷姝派來的人，今日她所說的一切，都會一字不漏的落到冷姝耳中。
便是說這里的一草一木是姓冷的，她也不會有半分懷疑，但說這個素蘭是冷姝的人，她卻不大相信。
冷姝也是個驕傲的女子，她們之間最大的仇怨便是蒙謖，冷姝見到這麼一張痛恨之極的臉整日在自己面前晃蕩，又得到自己丈夫的無限恩寵，又怎麼忍得下？
而這個素蘭能得到蒙謖如此厚待，憑的就是這樣一張臉？
雲芷不大相信。
如果不是這素蘭的演技太高超，高超得真假難辨，便是這個被七皇子寵到天上去的女子，真的就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小女孩。
眼下她尚能安然，日後只怕很難說。
雲芷心里一陣唏噓，面上卻不見半點波瀾，安靜的听著素蘭說話，偶爾不咸不淡的應一兩聲。
她沒有留意到，身後的訾衿看著素蘭，目光漸漸的變得沉凝起來。
單是從表面看起來，素蘭是那種動靜結合的性子，溫溫婉婉的，又雜糅著些許少女般的天真活潑，自己說著話就會笑起來，眉眼彎彎，煞是惹人喜愛。
「其實，我知道自己只是個影子。」思緒拉遠的雲芷，突然听到這麼一句落寞的話語，先是一怔，便瞥見了那張俏麗的小臉上流露出不符合年齡的蒼涼。
素蘭笑了笑，又道︰「我十三歲的時候，無意間在街上見過殿下，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人，想著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能為這樣的人綰發束冠就好了。」
「沒想到我真的留在了殿邊，從來到這里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我長得像殿下心里的一個人，殿下留下我，也是因為這一張臉。」
她模著自己的臉，目光停留在雲芷的眉目間，眸底漸漸的浮出堅定之色。
「但是我不後悔，只要能留在殿邊，便是影子也又如何？」
雲芷微微動容，要多麼喜歡一個人，才能忍受他將自己當做一個尋找慰藉的工具而已。
蒙謖確實是一個難得的男子，品貌皆是上乘，又是未來的儲君，有朝一日君臨天下的帝王，這世間最最高貴，最最出色的男子，當是如此，沒有幾個女子能抵擋這樣的男子。
卻也是因為這一份高貴，這一份出色，注定了會辜負無盡芳心。
譬如，曾經的雲芷。
如果回了國，那個人定然也會歷經如蒙謖這樣一番爭權奪勢，也會遇到如冷家這樣的大家族，聯姻是鞏固地位的最好辦法。
後宮佳麗三千，也不盡然是帝王的欲求，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帝王掌握權勢，拉攏人心最為慣用的手段。
他那個人，那麼驕傲，怕也是難逃開這樣的結果。
任是真心相許，到頭來，還是要走上雲芷與蒙謖曾經走過的道路，結果呢？
她不願意去想，但心里總有一個信念，她與他，不會像蒙謖那般。
莫名的相信。
拉回思緒，雲芷淡淡道︰「自己覺得好即可，旁人如何說，那是旁人的事。」
听出其中安慰的意思，素蘭有些羞赧，「其實，沒有人說什麼，是我見到芷公主才忍不住說這些，這里的人待我都很好，尤其是皇妃，前些日子還幫我開月兌來著。」
雲芷的眼神變得微妙，冷姝對一個奪走丈夫寵愛的侍妾很好？
瞥了一眼在前面帶路的人，心底冷笑，這話是真心，還是說給冷姝听的？
雲芷沒說話，表情淡淡的听著素蘭徐徐的說著冷姝如何的好，如何的體恤下人，袖下的手也握得越緊——
任是她對別人許下多大的恩情，于她雲芷而言，只是一個凶手而已。
九曲水廊，湖心亭里，雲芷見到了許久未見的七皇妃，冷姝。
見是素蘭帶著她來的，冷姝並未有絲毫意外，雲芷也相信，這府里的風吹草動是不會瞞過她的，也沒說什麼，倒是素蘭見到她，便湊上去問她身子如何，倒是雲芷這個客人，與冷姝這個主人沒有說話。
趁著這期間，雲芷不動聲色的觀察了四周，看到冷姝的時候，有點奇怪。
冷姝的身子尚未顯露出來，眉目間卻是遮掩不住的疲倦，懶懶的靠著鏤空的圍欄，也不說什麼，听到雲芷輕輕的咳嗽了兩聲，看了雲芷一看，對素蘭淡淡說道︰「素蘭，我對你那泡茶的技藝頗是想念，你去泡一壺茶來吧。」
素蘭不疑有他，笑容乖巧溫順，告了聲退，便離開了。
兩廂對望，撞上彼此眼中的冰冷與恨意，頓時連偽裝也沒有。
此番來，雲芷就沒打算與冷姝和善，只是沒想到冷姝會這麼直接，想來她已經不屑于虛與委蛇，以她的手段和勢力，便是要除去她這個異國公主，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冷姝不會這麼做，眼下除去她，並沒有什麼好處，還會惹來許多麻煩。
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她們之間的賬，也該好好算一算了。
「見了素蘭，你可得意了？」冷姝淡淡說道。
握緊了袖下的東西，雲芷漫不經心的一笑，「七皇妃請我來，便是來看七皇子的寵妾？」
冷姝唏噓嘆道︰「這世道果然不公平，有人千方百計想得到的東西，捧到另一個人眼前，卻棄之如履。」
「如此想法，才是對那另一個人不公平。」雲芷曼聲說道，「就如一道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與這菜無關，也與喜歡這道菜的人無關，強求人家喜歡，或者斥責人家的不喜歡，可有想過人家喜歡的菜，自己可喜歡？」
冷姝的眼底掠過一道暗光，感嘆道︰「是我小看了你。」旋即一笑，清凌凌的眸子里波光流轉，眉間的疲態也一掃而光，終是看起來有些虛弱，卻抵不住那由內而發的傲然。
她確實有資本這麼驕傲，這麼目中無人。
冷家而今勢大，便是乾文帝行事，也需看看冷家的顏色，說冷家是蒙國第一大世家也毫不為過，她作為冷家的大小姐，冷家家主唯一的後嗣，其地位自然貴不可言。
然而，這一切並不是她所依仗的。
沒有人知道，她離開蒙京的那幾年，培養了自己的勢力，這股勢力雖不如青峰山那般龐大，但每一個人都是千挑萬選，可以一敵十的精銳。
就連她的父親，冷季言也不曾知曉。
「過去你總是以柔弱博得他人憐惜，人人只道你可憐，一個個都同情你，卻沒有人知道，你是多麼的殘忍，就連謖哥哥也被你騙了過去。」
雲芷心頭一震，沒想到其中的事情，還有這麼一層緣由。
「你奪走了謖哥哥，不放心我會將事情說出去，千方百計的想將我趕出蒙京，那時候你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離開蒙京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著，日後要如何報復你，才能解了氣。」
不徐不疾，清清淡淡的語調，說出來的話語卻宛若詛咒，惡毒得叫人直發寒。
明艷的臉龐上露出一個清淺柔和的微笑，目光亦是清凌凌的，「卻沒想到，你比以前聰明了許多，委實叫我意外。」
袖下的手緊緊握成拳，心底驚濤駭浪，雲芷面上卻不見半點波瀾，嘴角的那抹笑意如煙似霧，意味不明。
冷姝蛾眉輕蹙，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只听雲芷持著帶有些許雲國特有的腔調，徐徐說道︰「古語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以前我以為要了結冤仇，必是要一方死絕，或者雙方同歸于盡才是盡頭，不過我並不贊同為了報仇而同歸于盡，給仇人陪葬，豈不是便宜了仇人？」
她嘴角含著笑，不經意的捏起一塊粉綠的糕點，優雅的放入口中，入口即化，香甜細滑，心底不由贊了一聲，不愧是宮里來的廚子做出來的東西。
七皇妃害喜厲害，七皇子便向乾文帝討了這個廚子，專門給七皇妃做點心，這廚子果然不負盛名。
對面的冷姝冷冷的看著她，並沒有在意她的這個小動作。
「我也不認為最痛快的報仇方式，是終結仇人的生命，生何其難，有時候活著才是最大的折磨，所以，如果我有一個恨之入骨的人，定會想盡辦法，叫那人生不如死，方可解了我心頭之恨。」
雲芷斂下眼眸，遮住眼中閃過的仇恨——
縱然以前雲芷奪走你的愛人，然而這麼多年的相處，蒙謖對那個她的情又怎會是假的？無論她對你做過什麼，她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你們的仇怨也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泯滅。
淡玉的死，是為了我，卻始于你，之前的種種，我會用盡所有的力量，一一討回來
冷姝聞言，有一瞬的怔忪，很快又釋然，淡淡的笑著，「你能如何？」
一個當朝貴女，手握不可估量的勢力，一個異國公主，只身飄離朝不保夕。
高傲，甚至是近乎輕蔑的語氣——
「你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