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的眼神都變得柔和起來,好似意識到什麼,同時對上對方的目光,瞬時雲波暗涌,無形間似有電閃雷鳴。
復又不動聲色的移開,凝視著唱得很是歡樂的雲芷。
「這曲子委實新穎,不過,江南是何地?」蘭簡兮搖著扇子,各國各地的地圖快速的掠過腦海,他並不記得有個叫做江南的地方。
料想會有這樣的問題,她早有準備,「江之南岸,便是江南。」
「原來如此。」他抿唇微微而笑,沒有再追問,扇子的晃影下,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叫人看不真切。
「下面,訾公子先說吧。」這話是對訾衿說的。
訾衿看了他一眼,略作沉吟,看著雲芷說道︰「小芷頭上的疤,是七歲的時候摔傷的。」
話一出,雲芷愣了愣,她好像沒發現自己的頭上有一道疤啊。
見她疑惑,訾衿不緊不慢的補充道︰「在發間,平時看不出來。」
說著的時候,嘴角溢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她小時候十分頑皮,上樹掏蛋,下河模魚,什麼都干過,再加上一個無法無天的雲瀟,整個雲京都叫二人給掀翻了天,終因闖了禍,被陛下禁足,卻還死不甘心的呆著,爬上寢宮的高樹想跑出去,結果從樹上,磕到了後腦勺。
當時嚇得正在上早朝的陛下火急火燎的趕過來,看著自己的女兒一頭是血,面對外族侵襲都沒變色的寧熙帝,急得淚流滿面。
好在傷得並不嚴重,只是傷好之後,留下了一道疤,傷到的地方一直長不出頭發。
為此,她懊惱了許久,悶在寢宮里不肯出去,任是別人怎麼勸也不听說,他看著心疼,便自己雕了一根木簪,給她將頭發綰起來,將那道疤遮住,告訴她半點也看不出來,這才雨過天晴。
倒是從此以後,她的發髻都要他來綰,叫他不覺間練出一手綰發的好技藝,沒少讓雲瀟取笑。
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樣的取笑,他想要也要不來了。
綰青絲,挽情思。
他多想就那麼一輩子,而今卻是一場空。
听他這麼一解釋,雲芷心道難怪她自己不知道,旋即有些酸楚,青梅竹馬的點點滴滴,訾衿從來不曾忘記半點,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個叫做雲芷的女子。
既是她,也不是她。
搖扇子的手微微一頓,蘭簡兮看著雲芷,見她的神色有一瞬的黯然,而後看向訾衿的眼神一下子古怪起來。
扇子停在胸口前也沒有收攏,他突然無聲而笑,笑容溫文爾雅,「不是七歲傷的。」
「你怎麼知道?」雲芷拔回思緒,頗是懷疑的望著他。
只見他又搖起了扇子,游哉游哉的,「猜的呀。」
白了他一眼,她也思索起來,卻頗是苦惱——她既沒有記憶,也沒听人說起過,哪里知道是什麼時候傷的?
瞥了訾衿一眼,訾衿不動如山,看不出半點傾向。
思來想去,她心一橫,月兌口而出的話又明顯變得有些心虛,「我猜,假的。」
這家伙那麼狡猾,即便不知道確切情況,但也不會亂猜的,跟著他猜一樣的,贏了可以防止他有什麼過分的要求,輸了便一起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雲芷的小算盤打得嘩啦啦的響,突然看到訾衿眸底劃過一絲落寞,以為自己是猜對了。
下一刻,卻听訾衿說道︰「是真的。」
他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仿佛雲芷與蘭簡兮愛信就信,不信也無妨。
雲芷自然不會去懷疑他的話有假,只嘆自己押錯了寶,看走了眼,「既然如此,訾衿想要我做什麼?」
同樣輸了的蘭簡兮卻是沒有半點輸的樣子,輕飄飄的吐出四個字︰「悉听尊便。」
訾衿垂著眼沉默,片刻後淡淡道︰「我沒有什麼要求,九殿下請說吧。」
不知為何,雲芷不忍看他這個模樣,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想了想,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雖然訾衿的性子也很淡,但骨子里也有一種倔強,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願賭服輸,既然你還沒有想好,就當我欠你一件事,想到了再說也不遲。」蘭簡兮看著訾衿,點漆般的眸子里雲遮霧繞,忽而又散開。
他望著雲芷,「今日在座有一個人要倒霉。」
話里說的人,分明指的是雲芷。
雲芷又豈會看不懂他的意思?頓時暗覺不妙,用警惕的眼神看他︰「什麼意思?」
他一聲輕笑,還沒說話,忽然听外面有人揚聲喊道︰「芷公主可在船中?」
雲芷臉色一沉,只听站在船尾的九月問道︰「閣下是何人?」
她坐在船中,看不到來者是什麼模樣,回味起蘭簡兮的話,好似他一早就知道會有人來找她,可他怎麼知道?莫非,他又在算計什麼?
胸口一悶,驀地對上那雙純淨如夜的眸子,心又平靜下來——
便是真的算計,又有什麼關系?
將雲芷的神情收入眼底,訾衿心中苦澀,雖是不願為那人說話,卻更加不忍她不開心,「方才,有幾艘船在四周游蕩,都是高手,應該,是乾文帝在此。」
雲芷愕然,乾文帝在碧南湖?
「芷公主的舊識便在附近,想請芷公主過去一敘。」那人說得含蓄,卻也讓雲芷更加的肯定,乾文帝應該是微服出來的,而且似乎還有其他人。
說起來,去年乾文帝也在碧南湖微服游玩,遭遇了刺客,竟沒有半點心理陰影。
又不由想起了南枝,她便是在這里離開了她,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
暗暗嘆息一聲,她望了望蘭簡兮與訾衿,兩人都安然不動,她對外面的九月點了點頭,九月得到指示,道︰「請閣下帶路。」
幾人隨著那人登上一艘畫舫,接著就被引到畫舫的二層上。
乾文帝坐在首座上,著了一身玄色便服,笑容溫和的看著幾人走上前來。
「見過陛下。」
幾人照例施禮,乾文帝笑道︰「既是在外面,便不用那麼多規矩。」目光掠過坐下之人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轉瞬即逝。
「多謝陛下。」
抬起頭,雲芷的目光猛地一定,望著乾文帝座下一旁的艷麗女子,握緊了掩在袖中的手。
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隨乾文帝一起出游的人只有幾個,即七皇子蒙謖,七皇妃冷姝,冷季言等三兩個寵臣,還有座旁的一個雍容華貴的女子,是一直聖寵不衰的皇貴妃。
得單獨隨侍帝側,可見乾文帝對蒙謖有多麼的寵信。
看到雲芷的時候,一直與近臣攀談的蒙謖,手抖了一下,滿杯的瓊漿灑落少許,在深紫色的衣衫上漬開小片暗色。
在他身旁的冷姝看在眼中,不動聲色的為他掩住那並不明顯的濕跡,手里的絲帕卻拽的死死的。
皇貴妃笑道︰「方才听湖面有人唱曲,還想著蒙京何時出了這麼好嗓子的姑娘,听姝兒說是芷公主,本宮原來還不信,沒想真是芷公主。」
雲芷有些意外,竟是冷姝听出了她的聲音。
旋即又了然,恨之入骨的人,化成灰都能認出來,換做是她,也能听出冷姝的聲音。
心里千回百轉,面上卻微微一笑,溫聲道︰「皇貴妃謬贊了,芷很是慚愧。」
皇貴妃又問道︰「曲子頗為新奇,確是十分難得,不過芷公主的唱詞可有何深意?」
聞言,雲芷心頭敲起警鐘,略略一想,明白了皇貴妃的用意——
唱詞並沒有什麼問題,但凡有些學識的人一听都能明白,這首樂府不過是描寫采蓮女的相思之情,並無他意,然其中有一句「塞外征夫猶未還」,牽扯到了戰事。
她是雲國長公主,來這里便是因為三國混戰,眼下回國在即,戰事最為敏感。
皇貴妃此問,卻是在為乾文帝而問,想試探她對兩國之間的態度,同時探知她對政事的能力。
心念電轉,她低下了頭,輕咬著下唇,似是有些羞澀,「不過是講女兒家的心事,拿不上台面,芷還恐會污濁了陛下聖听。」
雖是做戲,卻不自覺的瞄到了身旁那個淺藍色的身影,霎時有一道似水的目光掃過來,一下子打亂了她的心。
慌亂的移開目光,上座的皇貴妃看在眼中,掩嘴而笑,「所謂情由心生,看來芷公主是有了‘女兒家’的心事了。」
乾文帝大笑,座下的眾人也不管真心假意,也隨之笑起來,頓時一派和樂安詳的場景。
「听芷公主唱詞中提及江南,是個不錯的地方,姝似乎從來沒有听說過這個地方。」一直沒有吭聲的冷姝,突然開口問道。
在蒙謖的目光下,她恍然無所覺察,神色淡淡,語聲也是淡淡,似乎只是隨口問起來的。
掩在袖中絲帕,幾欲撕碎。
雲芷眸底劃過一絲冷光,淡淡道︰「江南,即江河的南岸。」
心里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咆哮——就是這個人,就是她一次又一次的謀害她,如果不是這個人,淡玉就不會死如果不是淡玉,死的就是她淡玉是為她死的是為了她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人——冷姝
冷姝冷姝
握緊的拳,幾欲捏碎骨頭,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抬起頭,生怕一看到冷姝,眼里蹦出的恨意就會化作冰刃,恨不得上去戳穿她的偽裝
冷姝的嘴角浮起一絲冷冷清清的笑,明麗的臉龐更是艷上三分——
雲芷,你恨我入骨,便再讓你恨我幾分,徹徹底底更加好。
仇恨是一把雙刃劍,能激發一個人的無限潛能,也能在瞬間摧毀一個人的理智,讓其徹徹底底的絕望,永世不得超生
你若能因此打敗我,那是你的本事,然而眼下你不能,你什麼都做不了。
欣賞著雲芷極力忍耐的樣子,她繼續問道︰「江河的南岸?不知是什麼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