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燦斜暉鋪撒在茫茫草原上,落得一地金黃,風吹草低,簌簌作響,沉澱出一種遼曠的滄桑。
蘇薇忽然有了一種宿命的念頭。
眼前的男子,本是兩廂不願再見,卻在這最不可能相遇的地方,再次重逢。
這不是宿命是什麼?
裹著青竹香的白衣覆在她的身上,呆呆怔怔的,任由他將自己抱起來,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完全沒有準備,會在這樣的地方遇上他。
她能給他什麼?
蘇薇問自己,卻實在得不出答案,她能給的,並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她給不了——實在還能給一樣東西,那便是傷害。
她甚至無賴的想,為什麼還要遇上?難道上次給他的傷害還不夠?她真的不想再一次狠心,她不忍心了,真的忍不下心了。
相見爭不如不見。
心口一陣尖銳的疼痛,仿佛空洞了一個大窟窿,鮮血淋灕。
該怎麼對你才好,訾衿?
他緊緊的抱著她,仿佛失而復得的珍寶,在失去所有之後,驀然回首,終于找回了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再也不想放開。
秋風撫過濃密的草叢,發出無力的哀鳴,宛若亙古傳來的悲泣,直叫人黯然心傷。
「跟我走,可好?」
沙啞低沉的嗓音,仿佛許久沒有說話,歷經重重掙扎才磨礪而出,一字一句,錐心刺骨。
一句可好,問出了多少辛酸與悲痛?
蘇薇心如刀絞,話未說,已經淚流滿面。
死死的咬著唇,直到嘴里散開鐵腥味也不松口,生怕自己一開口,又說出什麼無可挽回的話。
過了良久,訾衿慢慢的松開手,止水般的目光望進她的眼中,一動也不動的,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進心里。
她的影子漸漸的放大,他俯下頭,似若花瓣的唇印上被她死咬的唇瓣,溫柔的掃過那受傷的地方,似是要給她安慰,蘇薇顫抖著呼吸,眼淚流的更凶,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感受到她的失神,訾衿的動作失去了溫柔,粗暴的撬開的她的唇齒,侵略性的在她的口中肆意掠奪,幾乎要將她的呼吸也奪走。
濃濃的絕望,在糾纏的舌尖彌漫開來,將兩個人徹底包圍。
蘇薇失魂般的望著近在咫尺的男子,無力的承受著,心仿佛被一刀一刀的切下,痛徹心扉。
蒼茫大地間,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卻仿佛隔著天涯海角,任是如何掙扎,也無法靠近。
訾衿咬著她的下唇,幽深的眸子里映出她滿是淚痕的臉龐,冰封下破開一道裂痕,溢出漫天的絕望。
他漸漸的放開了她。
將她身上的白衣穿好,他小心翼翼的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白馬上,「我送你回去。」
沙啞的嗓音冷漠無情,仿若幽深的古井,再不見任何波瀾。
他牽著韁繩,輕拍了一下馬背,拉著那匹白馬緩緩步行。
斜陽西落,放射出最後一道霞光,終是沉入茫茫地平線,只留下一片微弱的余輝。
訾衿牽著馬一路徐行,雪白的衣衫被晚風吹起,無聲的揚起又落下,在地上落下料峭的暗影,蘇薇趴在馬背上,臉上的淚水已經被風吹干,卻若失了神一般,目光不知飄向何處。
曾經相依相偎的兩個人,此刻已是相對無言。
前方突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隨著風聲呼嘯而來,震得整個大地都顫抖起來。
很快,一片黑壓壓的騎兵便出現在草原上,旌旗飄飄,氣勢浩然。
打頭的一匹高大駿馬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待隊伍行近了,那嬌小的身子突然動了一下,揚起胳膊向蘇薇招手︰「薇姐姐」
是格桑
听到格桑的喊聲,蘇薇費力的支起身體,望著漸行漸近的隊伍,心里泛起點點暖意——還好格桑月兌險了。
看得出來,這並不是格桑原來的隊伍,顯然是重新帶出來的。
訾衿停下了腳步,他看了蘇薇一眼,幽深的眸子里遮上一層氤氳,叫人看不出里面的情緒,他很快又轉開視線,將手里的韁繩交到蘇薇手上。
一個轉身,從此決斷。
「訾衿……」蘇薇慌不迭的喊出他的名字,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訾衿停了停腳步,輕輕的說了一句話,而後徐徐的向遠方而去,瘦削的背影嵌在濃重的暮色里,有一種難言的孤寂。
蘇薇怔怔的望著他離去,胸口一陣錐心刺骨的痛。
他說,保重,別了。
——日後珍重,永不再見。
「以前的我在意的,是以前的你,現在的我在意的,是現在的你。」
「所以,你無需承擔什麼,只要,別讓我再錯過你,可好?」
「你認為的好,于我而言,也許是真的好,可你認為的不好,于我而言,也未嘗不是甘之如飴。」
「你可以依賴我。」
「小芷,我等了你,十八年了。」
……
是誰總是在心傷之時,安靜的陪在她的身邊?
是誰總是在燈火寂滅之後,遙遙的守護著她?
是誰風雨飄泊,也生死不離?
是誰痴痴等待,只為她一個回頭?
隨著那越來越遠的身影化入蒼茫草原中,一切過往全都化作雲煙,不復存在。
心底有一個傷,這一輩子不會好。
「薇姐姐」
格桑策馬趕過來,看到她滿臉的淚水,立時驚了一驚,「你怎麼了?」又見她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里面卻是一身狼狽,不由變了臉色,「難道……」
過了一會兒,蘇薇收回心神,瞧著格桑驚猶交加的面孔,她勉力笑了笑,卻分明比哭更難看,「我沒事……」
沙啞的聲音里是濃濃倦意,滿溢的悲痛彌漫在無形間。
「真的沒事?」格桑顯然不相信,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沒事?
「真的沒事。」
格桑凝注著她的臉,似要確定她所說的話是真是假,過了一會兒,見她真的是累極了,才松口氣下來,目光落到她身上的外衣,以及坐下的白馬上,「是誰救了薇姐姐?」
想起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蘇薇一時又失了神,而後才淡淡說道︰「一個……故人……」
「故人?那怎麼不跟姐姐在一起?」
「他走了。」
「為什麼走了?」格桑似乎對那位故人很感興趣。
話才說出來,便被身後的人戳了一下,格桑不滿的回過頭,「干什麼?」
與她共騎一馬的,是一個身材健壯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模樣十分的乖順憨厚,水汪汪的大眼楮,瞧著十分的討人喜歡。
那少年瞅了蘇薇一眼,小聲道︰「你說到人家的傷心事了。」
「你怎麼知道?」格桑皺著眉,似乎很反感少年的話。
少年撇了撇嘴,理所當然的說道︰「一看就看出來了呀」
格桑狠狠的掐著一下少年的胳膊,哪料少年年紀不大,卻是一身結實的肌肉,格桑的暗下毒手對于他來說,無異于撓癢癢,見著格桑氣呼呼的模樣,不由咧開嘴,呵呵直笑。
他的笑聲深深的刺激到格桑,格桑氣惱的推他下馬,「你給我下去死阿澤,笨阿澤,連你也欺負我」
少年立時斂了笑,一本正經道︰「我哪里舍得欺負你?我以後還要娶你回家,好好疼你呢。」
「呸誰要嫁給你我一個人已經受盡白眼了,才不要再嫁一個跟我一樣血統不純的男人」格桑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嬌俏可愛。
少年听到這話就不干了,「誰敢說你?等你嫁過來就是瑪魯家的家母,誰還敢說你,我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你那你還不去把格瑪的腦袋給我擰下來」格桑被氣直踹那少年,少年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發泄怒火,嘴里還在理直氣壯的解釋︰「我不想踫格瑪那種人她讓我覺得難受」
「你」格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听著兩個小人兒的爭執,蘇薇這才發覺,格桑身後的那個少年與格桑一樣,模樣都與本地的延竺人不大一樣,而且都會說三國的通言,想來也是混血的。
不過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對格桑十分的疼愛,雖不是機靈敏銳的模樣,但定是那種正直可靠的人。
格桑有這樣的人陪伴,日後必定可以幸福。
兩人吵了許久,眼見著天色暗下來,才想起該回去了。
借著微弱的光線,蘇薇打量了一下格桑帶出來的隊伍,粗略算起來,竟有千人。
「格桑,你怎麼月兌險的?」她不由問道,當時的狼盜大約有三四百人,大多數都追擊格桑去了,她的隊伍再怎麼精銳,肯定敵不過那些不要命的狼盜。
不由想起了在樹林里的時候,格瑪得知狼盜襲來,竟就那麼獨自逃去,完全不顧自己妹妹的生命,真真是冷血之極。
格桑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道︰「是阿澤帶了人來,才將那些狼盜趕走的。」
果然如此。
蘇薇會心的一笑,對著格桑身後的少年點了點頭,表示他做得很好,少年得了表揚,又呵呵笑起來。
被她這一笑,格桑更加的羞怯,結果惱羞成怒,又將氣撒在少年身上,少年只笑呵呵的不還手,格桑這樣的行為反而令他十分高興——她只會對他一個人這樣。
想起今日的事,蘇薇有些不解,「這些狼盜未免也太囂張,此處距離都城不過十余里,他們也不怕王上派兵將他們徹底剿滅?」
難道延竺的王上都不管的?任由這些游散部落侵犯天威?
格桑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氣,「往年是不敢的,不過近兩個月王上想跟雲國談和,不允許各部落像以前那樣侵擾雲國邊城,他們不服,才這麼囂張。」
「跟雲國談和?」
她倒是想起來了,先前在雲國的時候,曾經跟雲瀟說起過,延竺侵擾雲國邊境,大抵是因為物資貧乏,就好像中國古代蒙古地區的民族對中原地區的渴望,如若能開放邊城,兩國通商,互通有無,其實對兩國都是有好處的。
眼下兩國談和,看來是有希望了。
格桑撓著小腦袋,費力的想了想,才將條理順清楚︰「嗯,因為雲國今年收復了好幾座城池,國力昌盛,我們延竺再跟雲國打下去,最終是要吃虧的,正好雲國先提出談和,王上自然不會錯過。」
心一緊,她急聲問道︰「雲國收復了好幾座城池?什麼時候的事?」
格桑又想了想,許久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時,她身後的少年才開了口︰「唔,就是這兩個月,蒙國被蘭國打得可慘了,原先佔據兩國的城池全都還給了雲國與蘭國,好像還賠了幾座城池,雲國現在強大了,我們能不跟他們打,自然是好事了。」
蘇薇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你是說,戰事停息了?」
少年想也沒想,十分肯定的點了點頭,「停了呀,為了這一場戰事,那個蒙國的皇帝都退位了。」
「你說明成帝退位了?」蘇薇緊緊的抓著韁繩,聲音因為震驚而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那個皇帝叫什麼,不過新帝已經登基了,呃,我也不知道那個新帝叫什麼。」少年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那蘭國的九皇子有什麼消息?」她抖著嗓子,小心翼翼的問出口。
少年緊緊的皺著眉,似是努力的尋找蘇薇所問的答案,可想了許久,他又撓著頭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沒听說什麼九皇子,好像……對了,蘭國立儲了,是一個小女圭女圭,跟雲國一樣,都是小女圭女圭。」
「薇姐姐薇姐姐你去哪里?」
見她不要命般的跑遠,格桑急忙大叫,「你快點呀,薇姐姐要是出什麼事,我拿你是問」
「我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怪我……」少年委屈的揚起鞭子,卻還是依言,帶著懷里的小人兒策馬追上去。
越漸冰涼的晚風迎面呼嘯,刮在臉上猶若冰刃,蘇薇渾然無所知覺,心底的恐慌一絲絲的滲透出來,織成一張密實的網,漸漸的將她整個人包圍。
迎面奔來一匹駿馬,馬背上騎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墨色的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周身散發著孤高冷清的氣息。
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那人緩緩的停了下來,俊雅的面龐上已經是了然之色。
她勒住韁繩,緊緊的盯著對面的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開口質問︰「他是不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