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的,听到一些聲音,吵雜的混亂的,仿佛是誰在叫著她的名字。可,卻再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
「延基……」心口如此之痛,仿佛是什麼人把她的心挖了去一樣。
還記得那一夜,花燭映著一片艷色,他曾經說過此生結發,共揩白首,不管發生什麼事,此生必不負卿……為什麼才不過數年,他竟會先她而去?
「不是說過結發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丟下我還有孩子……」
一聲脆響,臉頰上一片火辣辣的,仿佛是有什麼人狠狠地一記耳光扇在她臉上。有人厲聲尖叫︰「醒過來!醒過來!你就是要死也先把孩子生下來!你不是要做阿母的嗎?你不是說了要做一個好阿母嗎!」
是啊,她說過她要做一個好阿母。就象阿母一樣——她要做一棵大樹,一棵高大的樹,大大的樹冠,把她所有的孩子都罩在樹蔭下,擋去所有的風雨……可是,阿母啊!你這次為什麼沒有再為女兒擋去這一場風暴呢?
睫毛輕顫,李仙蕙只覺滿月復酸楚,心口絞痛欲絕。
不知是什麼,流入口中,滑下咽喉的汁液比黃連還要苦澀。讓她不由得滾動了下喉節,咽下了那口苦藥汁。
睜開雙目,抹糊中,望見母親似乎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面容。顫抖著唇,李仙蕙澀聲低喚了一聲「阿母」,淚流滿面。
目光閃爍,韋氏緊緊抓住李仙蕙的手。沉聲道︰「郡馬雖然不在了,可你還在,你月復中還有武氏的骨血!若是就這麼死了,你對不對得住郡馬?!」
「阿母……」哭了一聲,李仙蕙緊緊抓著母親的手,再也不肯撒開。
不知是喝的藥汁太烈,還是月復中胎兒也知她這個做母親的正在傷心,李仙蕙總覺得小月復痛得比想象中更嚴重。半昏半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折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時辰,只知道最後她再也撐不住又一次暈了過去。
待醒來時,天色已黑。燭光昏然,隱約听到外面有秋雨滴之聲……
她強撐著身子坐起,看看歪在腳榻上的如玉,沒有出聲相喚。而是撐起身體向那只早就放在房中的搖籃望去。那張小搖籃,是她與郡馬兩人親手做的。雖然作工很是粗糙,可每一處都帶著將為人父人母的喜悅。
還未看清搖籃里,她便听到外室一聲「吱呀」,想是過來換夜的婢女推門而入。大概以為她仍是在昏睡著,也沒有刻意放輕了聲音,而是搓著手哈著氣抱怨︰「這天真是冷,再下幾場雨可就更冷了。得想著把火盆找出來,不是說產婦不能著涼的嗎?」。
外室里婢女的低語,讓李仙蕙澀澀地一笑。只是很笑意還未綻開,便听到另一人的聲音︰「我听那些姐姐們說,貴主現在比那些普通產婦更需要休息的。不是說了,喝了那個落胎藥生下死胎,是很傷身子的……」
嘴角的笑僵住,李仙蕙揪著被角,只覺得快要窒息。不可能!她們說的什麼死胎?怎麼可能!
掀起背,憑著一股氣,李仙蕙跳下床來,蹌踉著撲向那只搖籃……
身子一震,原本還在迷糊的如玉乍然驚醒。抬起頭就看到李仙蕙的背影。忙跳起身想要阻止︰「貴主,你身子不好,快回床上歇著吧!」
外室的兩個婢女聞聲而入,看見李仙蕙的臉色,臉上都嚇得白慘慘一片。
仿佛沒有听到如玉的聲音,李仙蕙扶住搖籃,雖然看到里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卻仍是慢悠悠地回過頭。微微一笑,「如玉,小公子呢?你把小公子放在哪兒了?是不是嫌我和郡馬做的搖籃不好?還是阿母抱他走了?沒關系的,我的兒子不會嫌自己阿爺阿母做的搖籃……快,你把小公子抱過來!我不想把他交給什麼女乃娘管……如玉!你沒听到我的話嗎?還不快去抱回來!」嘶聲叫著,她狠狠地瞪著如玉,怒聲喝斥道︰「怎麼?你也不听我的話了是不是?你以為我現在不得阿爺的歡心了就可以不把我當主人了是不是?!」
「貴主……」澀聲低喚了一聲,如玉哀然的目光盡是憐惜之色。
目光一觸,李仙蕙便搖著頭轉開目光去,「不要這麼看我……不許你這麼看我……快!去把小公子給我抱回來!」
「貴主啊……」如玉哭出聲來,走過去抱住李仙蕙。李仙蕙更怒,抬手一巴掌扇在如玉臉上,破口大罵︰「你個賤人!沒听到我在說什麼嗎?」。
被她推開,如玉一聲哽咽,又撲了過去,緊緊地抱著李仙蕙,任她怎麼打都不肯放手。李仙蕙心中又怒又慌,手也便沒個輕重,好象是在把全部的傷痛都發泄在如玉身上一樣。不過片刻,如玉的臉便已經腫了起來。
那兩個原本發呆的婢女也終于回過神來,撲上前來拉著李仙蕙,更有一個跪倒在地,哭道︰「貴主,您別再打如玉姐姐了!小公子沒了,一早就死了……」
「蘭兒!」如玉一聲厲喝,看看木然的李仙蕙,也矮身跪了下去。哀聲道︰「貴主,求您保重身子。小公子他……郡馬也希望你好好的啊……」
「你們騙我!」聲音沙啞,李仙蕙澀聲吼道︰「你們為什麼騙我?阿母明明說了,她要我為了孩子而好好活著的,怎麼可能……」
「太子妃殿下那時候全是為了貴主您才那麼說的,那些御醫一早就說了小公子已胎死月復中,才給您喝了落胎藥的……」咽下還沒說完的話,那個小婢女怯怯地看著李仙蕙,不敢再說下去。
「死了?一早就死了?」李仙蕙喃喃著,眼神茫然,也不知是看什麼地方。過了一會兒,卻突然發出一聲低啞的笑聲︰「也好、也好……」
如玉大驚,緊張地看著李仙蕙,又出聲相喚。李仙蕙卻是看都不看她,竟是轉身緩緩走到匡床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床上。
被她的舉動驚到,幾個婢女正在疑惑,就听到李仙蕙低聲道︰「如玉,我想吃些東西。我現在,渾身都沒有力氣……」
如玉咽了下口水,忙應下了,叮囑了小婢女下去,自己小心地湊到床邊。默默地望著李仙蕙。
合上雙眼,李仙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突然低聲問道︰「是小公子?」
「嗯,」如玉咬著唇,澀聲答她︰「奴婢看過了,是個小公子,長得……很象郡馬。」
「是嗎?那孩子呢?阿母怎麼說的?不會是連看都不容我看上一眼便葬在荒野了吧?」
如玉垂下頭,默不作聲。李仙蕙也沒有睜開眼,只是眉心揪了起來,兩行淚水滑過臉頰。
又靜了片刻後才道︰「若我死了,你便告訴我阿母,一定要把那孩子找回來葬在我身邊。還有,郡馬說過與我死後同穴的……」
「貴主!」嘶聲叫了一聲,如玉看著李仙蕙看似平靜的面容,只覺得心中不安之極。
李仙蕙卻是不應她,只是轉過身去,再也不肯說話。待小婢女端了新煮的粥過來時才在如玉侍候下坐起身吃了一碗粥。然後便又躺了下去,「我倦了,你們都下去吧!也不用守夜了,我想要靜一靜……」
不安地瞥了眼李仙蕙,如玉等人不敢多言,只得緩緩退出門去。听到門響,李仙蕙這才睜開眼來。
默默地下了床,坐在梳妝台前,取了木梳細細地挽了個百花髻。又取了大朵的絹花、瓖了紅寶石的金步搖作修飾。這才用黛筆繪出一雙彎眉,胭脂淡掃,掩去頰上蒼白,洇出櫻色嬌唇……
對著鏡中一笑,自覺艷麗無比。卻仍又用花鈿在額前貼出一朵梅花。
「夫君,你可喜歡?」她低聲呢喃,這才扣下菱花鏡。又取了匣中的荷包,撿了兩錠元日時宮中賜下的金錠子,這才轉了身。
窗外,夜雨浠灕,風吹枝動,院中那株大梧桐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倒象是張牙舞爪的蒼龍。
「梧桐梧桐,到底沒有留住鳳凰啊!」垂下眉去,她想起那一夜夫妻床第之間的私語,不禁笑生雙頰,雖然眸中哀傷濃得化不去,可卻襯得這一抹笑更顯明媚異常。
換了紫色的華衣,李仙蕙就這樣噙著微笑坐回床上。仰起頭把手中金錠送入口中……
喉嚨生痛,胃生生地墜痛著,可她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收斂半分。緩緩倒下,李仙蕙低聲輕喃︰「夫君,我這便來尋你……帶著我們的孩兒一起來尋你……生同衾,死同穴,今世不負……」
這樣的痛……這樣的怨……夫君啊!你臨去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痛?這樣的怨?
「夫君,等等我們母子,等一等……」
狂風大作,雨聲漸響,掩去靜室中悉索的微聲和低低的申吟……
漸漸的,便沒有了聲息……
只余不息的風雨……
秋夜冷淒,風狂雨急。寂落庭院,高大的梧桐樹,枝橫葉密間響一聲低啞的啼聲。不知是從哪里飛來的一對鳥兒,于風雨中躲在枝葉間避難。啼聲清淒,卻仍于風雨中緊緊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