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午後,就開始下雪。鵝毛似的雪大片大片,成團成團飄過鉛色的天空,仿佛把整座洛陽城都要覆沒……
「好象,那一年……」低聲呢喃著,李元霍然轉身︰「阿爺,元元求你,讓我同姑母一起進宮。我答應你,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為姑母添半分麻煩」
正與司刑少卿袁恕己于案上指點洛陽城兵力分布圖的李輪抬起頭來,皺起眉卻沒有說話。反是一旁正胡坐在地板上磨劍的李隆基抬起頭喝道︰「元元,你莫要再胡鬧今夜何等大事,你一個女兒家跟著胡鬧什麼?還不快回去和阿儀一起陪著豆盧阿母」
雖然從未被兄長如此喝斥過,李元卻是寸步不讓,上前一步竟是直接跪倒在地,仰頭望著李輪,沉聲道︰「阿爺,您是知道這些年來女兒心中郁結的,求您,讓女兒此去了卻心結。」
李輪一聲低嘆,再也說不出別的。只是望著她低聲囑咐︰「若要去,就把秋眉帶在身邊。」
李元一怔,雖有些不解,還是忙不迭地答應。轉身出去立刻招過朝光,人剛走出院子,就看到立在一旁的秋眉。穿著披風,身上覆著一層薄雪,顯然已經等了些時候。
見了李元便立刻上前︰「奴婢就知道大王一定阻止不了貴主。」說著話,已把手中的包袱遞到李元手上︰「這里面的軟甲是早些年大王交給奴婢保管的,貴主一會在車上就貼身換了吧」又自袖中模出一把短劍遞于一旁的朝光︰「朝光妹妹,若是入宮,你那柄長劍太過惹眼,還是用這把吧」
李元怔怔地看著似乎是與平時有些不一樣的秋眉,一時不禁怔住。秋眉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只覺她沉穩可靠,是個可重用的,卻不知原來她竟也有這樣英武的一面,單看她持劍的姿態,說不定比朝光還勝過幾分……
想起當初阿爺把秋眉安排在自己的身邊,李元不禁滿心暖意,便是雪再大,也不覺得冷。
當下不多言,匆匆趕往太平公主府,轉向太初宮。途中,偶然撩起車窗,便見遠處駛過一隊騎士。雖然匆忙行在街市上的行人未曾看出端倪,可李元怎麼看都覺那些騎士神情甚是緊張連帶著她自己都覺手心出汗。
轉目看她,太平溫言道︰「緊張了?」
李元咽了下口水,點頭。忍不住道︰「姑母真是鎮定,和阿爺一樣……」
太平聞言淺笑,淡淡道︰「待元元象姑母一樣年紀,也就不會緊張了……」雖然語氣平常,可李元卻從她眼中看出一絲悵然。
或許,這一夜,洛陽城中無數人象她這樣緊張或是如姑母一樣悵然若失吧?夾雜著興奮與恐慌,在正旦大宴後的二十天一之後,終于還是迎來了這一天。
這一天,是長安五年(公元705年)的正月二十二日,陰,大雪連綿……
經過連番策反、密謀後,洛陽城中的政變悄無聲息地展開行動。晝刻將盡,鼓聲大作,六百通「催行鼓」後,城門、坊門次第閉合,街上回蕩著門軸關合的聲響,而後整條長街漸漸靜了下來。
有未及時返家的行人,慌張往角落暗處躲避,深恐被一會巡街的金吾衛抓個正著。只可惜,人還未躲起來,就听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心頭一驚,他暗自抱怨今夜的金吾衛怎麼竟然來得如此迅急。
貼著坊牆,偷眼看去,但見一隊數百的騎士縱馬而來。為首的卻是兩名相貌英武,盔甲華麗的青年。其中那個騎著大紅駒的青年,他卻是曾在斗雞坊中見過的,正是洛陽城中人人盡知的斗雞王臨淄郡王李隆基。
「奇怪,這位郡王什麼時候也領兵了?」嘀咕著,他還想借著曾有一面之緣討個情被人放過時,早已有人一眼瞄到他,叱聲大喝。
「郡王,郡王,小的實不是故意要違禁的……您不記得我了?上次在斗雞坊里……」還不等他報上家門,就听頭頂一聲大喝,他倉惶抬頭,但見一道寒光掠過,人已經栽倒在地。
「啊,表哥?」薛崇簡愕然抬頭。李隆基卻是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抹去劍上鮮血。沉聲喝道︰「從此刻起,路遇違禁者,格殺勿論」
眾兵將齊聲應喏,縱馬而去,按照原定計劃,四處巡視。
歸劍入鞘,李隆基看著薛崇簡,沉聲道︰「二郎,今夜之事,不僅關乎你我之輩身家性命,更關乎大唐國運。切不可于此刻行那婦人之仁。」
目光掃過橫倒馬前血泊中不知名的尸體,薛崇簡掩去心中一絲不舍,點頭應喏。李隆基這才滿意地點頭。
馬踏長街,身下積雪發出輕聲微響。不知是否春近了,大雪里,血卻在身體中賁張,如巨*洶涌,仿佛是有一頭喧囂著咆哮著,于沉睡中驚醒。
李隆基仰起頭,看著黑沉沉看不到幾顆星的天空,壓不下心中的激蕩,縱聲一聲長嘯。座下赤駒也似從他的長嘯聲里感受到了他的興奮與激動,輕踏馬啼,長斯出聲。
雖只一人一馬,于此冷夜飄雪中,竟如獅吼虎嘯,氣勢驚人。遠的近的兵將無不仰視,就連薛崇簡也不禁在心中暗道︰果然沒有跟錯人
一念升起,他心中隱隱有些古怪的感覺︰國公與郡王本是同級,怎麼他竟好似處處低了表哥一等,恍似臣屬呢?
晃了下腦袋,薛崇簡拋開那一絲怪念頭,轉過頭去不禁笑了︰「來了……」
長街之上,人漸漸多了起來。兵將們簇擁著未披盔甲的文臣策馬而來。雖然于長街相逢,卻並未催馬上前相聚,眾人遠遠的抱拳施禮,便策馬而行,各奔東西……
如原定計劃,這夜參與政變的各路人馬兵分四路︰
先行入宮,控制宮中諸人的太平算是第一路;前往玄武門(洛陽也有玄武門)的張柬之與崔玄暐等人算是主力;而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則率部往東宮迎太子于玄武宮會合;至于身為左衛大將軍的李輪則在袁恕己等人的配合下穩定洛陽,捕獲張氏一黨宮外勢力……
在夜色中,洛陽城中由安靜漸漸轉為壓抑的喧鬧……有靠近坊牆居住的,驚覺有異,卻不敢冒然探頭相看。尋常百姓家,呼呼妻喚兒緊閉門戶。有高門大戶于坊牆大開門庭的,先還大大咧咧地開門探詢,只是才探頭看清街上縱馬而過的兵將,便駭得關上門戶,更多上幾道門栓。
梁王府中,武崇訓大步奔入堂中,惶恐萬狀地道︰「阿爺,外面現在已經亂起來了,這下如何是好?」
抬眼看他,武三思放下手中酒杯,絲毫不顯驚慌之色︰「你慌什麼?憑他再亂,也亂不到這府里來」
武崇訓卻不如父親般鎮定,急得滿屋轉圈︰「阿爺,早知如此,你前幾日得到消息時就該去向那張氏兄弟通風報信,哪用得象現在這樣……」他還未說完,已經被武三思呸了一臉唾沫星。
「你個沒用的東西張氏兄弟是什麼人?我就是向他們通風報信,日後他們獨掌大權也是容不下我們武氏一族的。你也不想想,你媳婦是什麼人的女兒?這事若是成了,雖然武氏一族的權勢會受影響,可對咱們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樣的事情,不樂見其成難道還要去壞事?打死你個沒腦袋的……」
且不提洛陽城中各家各戶,在響徹整夜的馬嘶人聲中忐忑難安。也不提城中權貴在家中煎熬著,惶恐萬分︰這到底究竟是哪一派的人在這夜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啊誰知下一扇被一腳踹開的是哪家門?只說隨著太平公主一路深入在這之前宮的李元。
夜色漸深,順利入了太初宮的李元,緊緊抓著掩在大氅下的袖弩。雖然一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的入了這宮中,卻覺一顆心都緊緊地揪在一處,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無形地壓迫著她,讓她無法平靜下來。
察覺出她的緊張,太平回眸對她微微一笑。淡淡道︰「阿母這時候想必是在同六郎玩雙陸棋。你放心,現在我們不必去集仙殿的。」
李元點點頭,正拍著胸口順氣,卻突見前面閃出一行人來。為首的正是一身鶴氅的上官婉兒。
心頭一驚,李元下意識地仰頭去看太平。卻見太平面色如常,甚至嘴邊的笑意都未減分毫。
反倒是上官婉兒面色有些蒼白︰「太平,真要這樣做嗎?」。
太平挑眉淺笑,邁上前去,執著上官婉兒的手,柔聲道︰「難道姐姐你後悔了?」
上官婉兒抿緊唇,澀聲道︰「大家若是知道……」
「姐姐會去告訴阿母?上官姐姐,你現在就是後悔也晚了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已經為你做到了……」說著話,她已笑著自袖袋中模出一只香囊塞進上官婉兒手中。
站得近,李元探頭一看,卻是一只已經有些舊的香囊,心中暗自奇怪︰就是送人,也斷沒有送人舊東西的啊
可沒想到上官婉兒拿到香囊,卻現出激動之色︰「殿下他真的……」垂下眼簾,她忽復憂色︰「就是殿下許了我,可太子妃她真能容我?」問出這一句,上官婉兒抬起頭,現出一絲厲色︰「太平,你若是隨意哄我,以至我x後受韋氏所害,我定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