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太極宮與內城之間的安福門,遙望長安外城那一處處小如豆腐般的里坊,由然而升的是一種說不清的驕傲。
這座城市,不、是這個天下,都仿佛將被控制在手中……
側過臉望著站在女兒牆前俯視城樓下方長街的父親,李持盈靜靜地微笑。
連她都有這樣的感覺,大概阿爺現在也會這樣想吧雖然從他平靜的面容中根本就看不出什麼異樣,可她總覺得今天阿爺的背脊格外挺拔。
听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李持盈回過頭去,看清來人,不禁眉毛掀了下。
正沿著石階緩緩而上的人正是一身戎裝的李隆基。可是不同之前她剛才在宮中看到的神采飛揚,李隆基此刻身上背負了數根荊條,面色冷沉。上得城樓,見得李旦,倒頭就拜。
回過頭來,望著李隆基,李旦溫然而笑,眼中並無半分責怪之色。可李隆基仍是沉聲乞求道︰「兒擅做主張,還請阿爺責罰。」
默然數息,李旦上前一步,親手解下李隆基身上所負荊條,這才扶起他含淚道︰「我兒為我李唐江山社稷甘冒此險,為父自慚不曾相幫,又怎麼還會怪責呢?」說罷,已拉著李隆基一同行至女兒牆邊。兩人並肩俯視長安城。
耳听城下漸漸多起來的人聲,俯看那些不知是自己涌來還是被兵士帶到城牆下的百姓。李旦欣然笑道︰「我兒誅殺韋氏一黨,實乃偉業。果然,還是母親慧眼識英雄,李氏眾多子女中,唯有我兒最似先祖……」
李隆基聞言,面現激動之色。不過這份激動一閃即逝,垂眉肅目,仍是一副恭順之色。
沒有再看李隆基,李旦傳過頭去,俯視著城下百姓,大聲道︰「諸位百姓,吾乃安國相王李旦,先帝之弟,高宗之子,于此向諸民宣告……」他每說一句,城下便有兵士大聲重復。十步一傳,將李旦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傳遍全城。
听得城下傳來歡呼之聲,李持盈湊近女兒牆,俯視而下。但見城下軍民齊歡,更有人倒地跪拜,山呼「萬歲」。
她皺起眉,直覺有些不妥。正在思忖,那帶頭叫「萬歲」的男人已經站起身來。看那穿著一身綿緞的男子有些面熟,李持盈還沒想清這人是誰。
李隆基已指著城牆下大喝︰「好個趙履溫,你這依附韋逆,為安樂營造新府邸勞役百姓的惡賊,正尋你不著,竟還敢跑到這里來獻媚此等黑了心腸的反復小人,該殺」
他一個「殺」字出口,城牆下立刻有兵士躍眾而出,抓住那仍在手舞足蹈叫著「萬歲」的男人。一刀斬下,已將他砍倒在長街上。
血花四濺,不只李持盈與李旦看得呆住。就連城牆下的百姓也驚呆,嚇得惶恐不安。就在死樣沉寂中,卻突然有人大叫︰「這該死的惡賊,當日為了建安樂的府邸佔了我的地,拆了我的家,又把我當豬狗一樣奴役,天幸郡王為我等誅殺此獠,恨不得死其肉拆其骨才能消我心頭恨。」
那穿著一身尋常灰衣的男人,一面大聲叫著,一面撲向那倒在地上的尸體,竟真的張嘴大咬。因有他帶頭,周圍的百姓也不再躲閃,也紛紛撲上前去。用刀子用牙齒,爭搶著從那尸體上弄下塊肉來。
看來心慌,李持盈忙抽身而退。轉過頭去,正好听到李旦正皺眉道︰「三郎,事情已經完結了,便收兵吧莫要再流更多的血……」
李隆基應諾,並不曾反駁半句。又體貼地扶著李旦轉身往城樓下走去。
可是,這一場殺戮並沒有因為他一句承諾就立刻停止。除了午夜時分已死去的韋黨首腦,今天白日被誅殺的韋氏一黨更多。
听說宗楚客喬裝改扮想要混出城去,卻被士兵發現亂刀斬作一灘肉泥。
韋後的妹婿李邕和那個娶了韋後乳母後常常自稱是皇後阿爺的竇從一更是親手殺死了妻子以盼能以此保住性命。只可惜,哪怕如此,他們的首級仍掛于城頭任人唾棄。
才當了十幾天女將軍的賀婁氏被手下斬了首級,尸身被丟進枯井。而城南韋氏巨宅中,連才滿月的嬰兒都盡皆死于刀下……
這一場殺戮,比之有唐以來任何一場政變都要來得更殘酷更狠辣。死于非命者其中也有些根本就不是韋氏一黨,而被無辜殺害的。就是在遲遲而來的「首逆已誅,余黨不究」的詔書之後數月,仍不時有被追賜死罪或流放千里的官員。
這一場政變後,不單只韋氏一黨,就連武氏家族,也有許多被株連成為了這一場政變的犧牲品。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今日余逆,可能就是他日殘害百姓的巨獠……」
三郎哥哥的話,李持盈能夠理解,可是每每想起那一夜,仍會覺得膽戰心驚。
政變成功的下午,少帝就已經下詔,晉封三郎哥哥做了平王,執掌左右廂萬騎軍。而鐘紹京、劉幽求等人也紛紛有所封賞。如此迅速的封賞,究竟是來自李重茂的意思還是別人之手就不得而知。可這其中的用意卻是任誰都能明白的。
可就是這樣的安撫,仍不過是細如牛毛的小雨點,根本就不是李隆基等人所期盼的甘霖。
在政變後的第二日,太平公主親自造訪相王府。當著眾人面前毫不避諱地言稱少帝年幼,當神位于相王李旦。雖然李旦婉言相拒,可太平卻根本就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轉頭就找到了宋王李成器與平王李隆基,直接叫他們去勸服李旦。
其實,這些人哪個不是人精,都知道所謂的勸服不過是種形式,必需走的過場。
可兩兄弟仍是義正詞嚴地表示︰自家阿爺淡泊名利,根本就不把這所謂的皇位放在眼中。當年身在皇位之上,尚且神位于母。後來更是連皇嗣之位都讓給了兄長。現在又豈會在乎帝位呢?
李隆基更是凜然︰「吾等此番行事皆為大義,若有半分私念,必遭天譴。」
話雖說得盡了,可最後卻仍是在太平的喝斥與眾臣的勸說下,二兄弟同往勸服父親。
李旦起先不允,連辭數次,可在兩兄弟相續勸說「請阿爺為天下百姓著想,為我李唐社稷著想」後,終于還是點了頭。
于是,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這一日,極富戲劇性的場面在太極殿中上演。
就在大行皇帝李顯的靈柩前,太平公主突然對坐在御座上的李重茂發難︰「少帝欲以帝位禪讓于相王,可事可好?」
李重茂听得呆住,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還是站在階下,新任的中書舍人劉幽求立刻上前陳述道︰「皇帝至孝,正欲效仿先賢為先帝守靈。此時國家多難,正合該由相王擔此重任挽社稷于危難之中……」
怔怔地看著劉幽求,李重茂現出怒意,卻仍坐在御座上一動不動。
雖然事先早就已經說好了事情要怎麼辦,可是現在少帝這樣賴在御座上一動都不動,他們就有再好的計劃也什麼也做不出來。一時間,場面就有些僵持。
沉寂中,還是太平公主沉聲道︰「天下之心皆歸相王重茂,這座位已經不屬于你了你還是快快下來吧……」說話間,她已經親自步上玉階,拉住李重茂的手,不顧少年掙扎,直接就把他拖下了御座。
李旦見狀,面露不忍之色。可此時此刻,卻不容他再作他想。在李隆基兩兄弟的簇擁下,他緩步步上玉階,慢慢坐了下去。階下,眾臣伏首,山呼萬歲。
在隔了年之後,李旦又一次成為大唐的皇帝。在數日後正式登基為帝後,又一次將年號「唐隆」改為「景雲」。新的皇權就此誕生。
新帝即位,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確立太子。太子,國之儲君,天下人心歸之處。歷來,有立長不立幼的說法。可眼下的情形,卻是和這樣的傳統有此不一樣。
不要說朝中宗親權貴,文武百官。就是普通百姓也知道臨淄郡王立下了大功,乃是李家的千里駒,又有諸多神乎其神的傳聞。
很奇妙的,眼前的情形和數十年前大唐初立之時決立太子的情形有些相似之處。李隆基一如李世民,而宋王李成器儼然就是李健成一般。
一時間,朝堂鄉野,俱都注視著皇宮之中,不知道新帝將會選擇哪一個為太子。是以長為尊?還是以功為先?這,是一個大問題。
可顯然,在新皇帝的心里,這樁事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這個決定要如何宣布,卻仍是個問題。就在宣布冊立太子的詔書之前,李旦召見宋王李成器入宮覲見。
李成器,是李旦的嫡長子,當年也曾做過皇太孫,如果論資格是絕對太子的人選。可李旦此刻面對著這個一向溫文的兒子,卻是暗在心中思忖要如何開口使他放棄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
生于帝王之家,李旦看多了爭權奪利之事。尤其是前車之鑒,他深知如何處理不好,恐怕將有大禍。哪怕是心中覺得有些對不住李成器,卻還是遲疑著說道︰「成器,關于太子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