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八月初五。
八月初五,是大唐皇帝李隆基的壽辰。每年逢此日,宮中必有大慶。熱鬧程度不讓元日之慶,宮中諸人、梨園伎者私下便喚這一日為千秋節。殊不知,過得幾年後,這個名號便由朝中重臣進奏皇帝,正式成為了皇帝壽辰的代名詞。
每年在宮中參加壽宴之時,李持盈便總想起當年在五王宅時的那些日子。不只是在五王宅,那些在東宮的日子也是……便是皇孫,生辰之日也一樣是冷冷清清的,哪里象現在這般熱鬧……
坐在雲階之上,距上面皇帝所坐的御座也不過數步之遙,望著階下廣場上載歌載舞的伎者,她怎能不心生感慨?
轉過頭看過捋須微笑的三郎哥哥,她也不禁隨之而笑。從前那些隱忍、孤苦,便是為今日的榮華。
目光瞥過與李隆基並肩而坐的王慧君,她不禁挑起眉來。輕咳一聲,卻見王慧君仍是一臉恍惚,似乎根本沒有听到她的提醒。李持盈不禁暗生惱意。
雖然知道這兩年來,嫂嫂始終未曾奪回帝心,反讓武貞兒在宮中一人獨大。可今日這樣場合,身後皇後,嫂嫂實在不該這麼失儀。落在旁人眼中,只會落人話柄。
「嫂嫂,」她撥高了聲音,又喚一聲,在王慧君似乎如夢初醒般轉頭望向她時,便笑著舉起酒杯。「今日敬三郎哥哥的人太多,我卻來敬嫂嫂。嫂嫂寬厚仁慈,于民,于社稷,是母儀天下的國母;對我而言,卻是最好的嫂嫂;對三郎哥哥來說,那就更是賢內助了……我便借此,敬嫂嫂一杯,祝願嫂嫂與三郎哥哥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听到她最後一句,王慧君口齒微動,神情竟似有些激動。反是一六的李隆基,微微笑著,雖然在听,可神情卻頗有些不以為然。
李持盈瞥見他的神情,也在心中暗嘆。如果嫂嫂膝下有子,大概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後,到底還能在皇後之位上坐多久呢?
只是這些事,卻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她笑著同王慧君飲了酒,見王慧君似乎回復了些精神,便又把目光投向場中。
此時,場中歌舞已畢,身著彩衣的舞者魚貫而退。就是那些坐伎班的樂伎也紛紛退下。眾人正覺奇怪時,卻突听得一聲鼓聲。接著,便是一聲馬嘶。
李持盈心中一動,也不由得同眾人一般往馬嘶外望去。就在目光轉去時,她突然醒起。那剛才的馬嘶,卻不是一匹馬,雖然听來整齊,可那樣的洪亮,分明至少有數十匹馬。
心中一念剛剛閃過,她便覺眼前一花,卻見遠處,竟有馬群飛駛而入。粗看之下,但覺聲勢浩大,竟似不下百匹駿馬。
有不知就里的,不免心驚。可待那馬群駛近,才知馬上所乘竟個個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衣飾華美,面容俊秀。所乘駿馬亦是飾以彩帶,佩以金玉珠寶,又有頸環金鈴,行動間鈴聲釘鈴,配著那咚咚的鼓聲,別有一番情致……
「這是……舞馬?」李持盈只覺心口「砰」地一聲響,在不自覺捂住胸口後,才悵然微笑。
那年,王維曾說過想要效仿南北朝宮廷舞技,訓練出一批舞馬的,只可惜因為那「舞黃獅子」一案獲罪,未能萬事。卻不想,時隔數年,這舞馬之技竟果真出現在大唐宮廷之中。只不知,他若是知道此事,會做如何想?
正在心中思忖,便听得樂聲大起。卻是一曲《傾杯樂》。在樂聲中,但見那百匹駿馬,排列成行,在馬上少年騎士的操控下,隨著樂聲歡騰舞蹈。
凝神細看,更覺這百匹駿馬,每一匹都體態矯健,毛色光亮有如染油,最難得的卻是竟然百匹都是同一節奏。不論是舉趾翹尾,還是昂首轉身,每一個動作,都是恰恰合了音律,竟無一匹踏錯步伐。令人撫掌稱奇。
就在眾人驚嘆不已之時,一曲《傾杯樂》漸入尾聲。但見原本分散開來的馬兒隨著一聲鼓鳴漸漸聚集,竟是統一向後退去。于漸逝的樂聲中屈膝彎足徐徐跪拜而下。場中,獨留下一匹色澤鮮紅的高頭駿馬。與此同時,有人舉出一張三層重迭起來的「畫床」。置于馬前。
李持盈凝目望去,但見那馬上的少年騎士抿緊了唇,凝神屏氣,雖是在微笑,卻到底難掩緊張之色。心知必是要做出什麼高難動作,便也隨之緊張起來。
一聲鼓聲,聲音復起。那少年騎士一提馬韁,那匹赤駒便騰空飛起,躍上那張「畫床」。那匹赤駒,身形高大,體格健碩,這一騰空飛上去,旁觀者盡皆驚呼,只怕它一躍上床,便將那張床壓壞了。
可誰知這馬騰空而落,竟是輕巧巧地落在「畫床」之上。就在樂聲中,于方寸之間踏足而舞,四蹄飛落,踩著鼓點踢踏著。就在這時,方才舉著畫床走出來的那個胡人大漢,突然彎腰握住床腳,竟是一聲大喝,生生將畫床連人帶馬舉了起來……
此刻夕陽余輝披散而下,那匹赤駒于舉至半空的畫床上飛旋舞動。身上金玉迎著陽光,閃爍著萬丈金光,直如天馬西來,華美無比……
場中眾人看得呆住,一時竟忘了反應。直至那匹赤駒舞罷自畫床上躍下,才有人猛然大聲叫好。
那少年騎士听得叫好聲,臉上不禁升起一層紅暈。強壓下滿心的激動,驅馬上前,令那匹赤駒雙膝跪倒在地,以口餃起酒爵,跪行數步,竟是獻酒于御前。
李隆基見此,不禁大笑。早有高力士急步下階,接過酒爵,捧于御前。李隆基一飲而盡,朗聲大笑,一旁的武貞兒便借機笑道︰「唯有似今日盛世,才有這般氣象天下歸心,萬民安樂,便是馬兒也有靈性,才能這般為大家賀壽……」
武貞兒此話一出,與宴百官盡皆齊聲賀道︰「天下歸心,萬民安樂,天下盛世,皆因陛下……」
嘴角輕輕抿起,李持盈只是低笑,卻不隨著歌功頌德。只是,眼見三郎哥哥興致大好,她自然也不會去破壞。
轉目望見王慧君悄然起身,她不由得皺眉。正待輕喚,王慧君已經回過頭來,面帶驚慌之色地匆匆掃過場中,便悄然走出。
不知怎的,李持盈突然心頭一驚。想想,便叮囑隨她入宮的秋眉跟上前去。
雖然仍然說說笑笑,可她卻一直密切關注著外面的動靜。過得片刻,見秋眉轉回,她忙轉目望去。
秋眉快步上前,跪坐在她身後,附耳低語︰「奴婢跟出去,只見皇後娘娘私會王夫人,只是因不敢走得太近,不知她們說了什麼,此刻往西苑方向去了……」她頓了下,又道︰「剛才不是奴婢一人跟著皇後娘娘,那人好象是……」
收了聲,她抬眼望去,卻是望向斜上首,只比皇後低了一階的武貞兒。
李持盈皺眉,正在奇怪,卻見武貞兒突然起身,傾近身,在三郎哥哥耳邊低語數句。
雖听不清說的什麼,可從三郎哥哥突變的臉色來看,分明不是什麼好事。
當機立斷,李持盈立刻低聲吩咐︰「立刻趕去西苑,不管是什麼事,都先帶走皇後娘娘。」
秋眉領命,立刻快步而去。李持盈眼見著李隆基長身而起,竟是一言不發地轉身。不禁心中更驚。
霍然起身,隱約听到身後高力士正笑著道︰「大家有些倦了,今日之宴,便就此散了吧」
雖然奇怪,可自然沒有人敢妄議是非,群臣貴戚便紛紛笑著應︰「臣等告退。」只是,到底有最親近的幾位親王,並未隨著眾臣一起告退。
召過高力士,寧王李憲低聲問道︰「大將軍,大家他……」
「大王放心,大家身子好得很。」高力士笑答,卻仍是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幾個親王,一時竟問不出什麼東西。
歧王李範,皺眉,目光轉處,卻突然驚道︰「元元跑去哪里了?」
高力士心中一驚,暗暗叫苦,也顧不得再應付幾位親王,慌忙告退。
此刻,夜色漸暗。高力士一路緊跑慢跑,追上李持盈時,李持盈已經同李隆基走在了一起。
雖然李隆基面上帶有明顯不悅,可武貞兒卻反倒是笑容滿面︰「元元表姐跟著,倒是件好事。要不然,怕以後又覺得臣妾冤枉人呢」
李隆基皺了了眉,也不答話,看神情心情卻是很是不好。
隱約猜出必是與皇後王慧君有關,可李持盈卻是不露半分異色,只笑著跟在李隆基身後,好似根本不把武貞兒的話放在心上。
腳步匆匆,李隆基連御輦也不去坐,竟是大步而行,一聲不吭。
繞過夾道,眼見便要到西苑之時,只听得「砰」的一聲,竟有一道火花竄上空中,在空中暴出一朵銀色的小花。
李隆基停下腳步,仰頭相看,臉色越發沉重。
李持盈默然相看,也覺心下忐忑。
這煙花,與爆竹一般,俱是道家術士所創。當年便有李文田以爆竹為太宗驅邪而成爆竹祖師。只不知,今夜,這朵煙花卻又代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