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瑤瑞輕聲道,好似聲音重了一點,就會驚吵到母親。戴夭桃微微睜開眼,看到瑤瑞,只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半個音符。手弱弱抬起。瑤瑞搶先一步,握在手里。
她的手,已經虛軟無力。
戴夭桃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瑤瑞淚水從眼角滑落︰「母親,您看,女兒活著回來了。」
戴夭桃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給瑤瑞。
見瑤瑞仍在哭,閭丘里低聲道︰「瑤瑞,不要哭,這樣你母親也會傷心的。」
瑤瑞用袖口拭去淚痕,不敢再流淚了。
不知過了多久,戴夭桃沉沉睡去。閭丘里過一會兒就試試她的脈搏,看作法事的和尚們有些昏沉,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而瑤瑞他們兄妹,卻是個個面色蒼白。
閭丘里看著那些有心無力的和尚們,沖孫援低語,讓這些人下去休息。再看瑤瑞他們兄妹,道︰「東廂,你們都下去吃點東西,你母親有我守在這里。」
閭丘東廂蹙眉看他︰「島主已經好幾日不眠不休了,不如島主先去休息一會兒。我們年輕,不礙事」
瑤瑞看著閭丘里神色,那抹心碎擱在臉上,誰看了都不忍心。想起他們年輕時,瑤瑞突然想起了自己,現在的母親與二叔,不就是將來的她與第五斜照麼?難道自己真的要走母親的老路?
還有七八年的光陰可以活著,為何不守在心愛之人身邊,盡了這一世的情緣,就算自己哪天去了,留下給第五斜照的,除了哀傷,還有七八年點點滴滴相守歲月的回憶。
可是,自己現在就放手了,也許第五斜照就會在三年後五年後忘了她,愛上別人,這樣不是更好麼?愛情像件食物,擱久了,會壞的,當初那股令人欲罷不能香味就會消散,只得心頭留下微微印記。
可是母親與二叔已經分開二十幾年了,他們忘了彼此麼?至少二叔仍是痴心不改。
愛情,也可能因為分開而更加持久。都說生死契闊容易,人間煙火難捱,也許在一起了,生活的柴米油鹽才是愛情的殺手,而分開了,愛的那個人在心頭便完美的,沒有塵世的半點痕跡。
看著母親熟睡中帶著半刻寧靜,瑤瑞起身︰「島主,你同哥哥下去休息片刻再來。瑤瑞想單獨與母親待會兒。」
眾多兒女中,戴夭桃最疼愛的便是瑤瑞,閭丘東廂看了閭丘里一眼。閭丘里嘆了口氣,緩聲道︰「既是如此,就辛苦瑤瑞了。」
眾人退去,內屋里靜謐無聲。遠處的海浪拍打岸邊岩石。那些浪花好似調皮孩子,喧鬧著岩石,岩石一如既往好脾氣,默默承受浪兒的捉弄。
瑤瑞的心似乎不像當初得知母親病重那般難受,死亡,不過是換了個時空,母親並不會離開自己。她已經能平靜接受母親的逝世——這樣拖著病重身子挨光陰,才是折磨。
戴夭桃的手動了動,瑤瑞驀然驚醒,自己不自覺走了神。戴夭桃含笑看著自己,臉上有了淡淡光澤,不像剛剛那般死灰。她的手拂過瑤瑞臉頰,輕昵︰「瑤瑞,是你回來了?」
「母親,是女兒回來了」瑤瑞雖極力告訴自己不準哭,聲音還是哽咽住了。
「扶母親起來」戴夭桃自己使力坐起,可是終究力道不夠。瑤瑞急忙攬住她的肩頭,把一床閑置被子靠在她身後,讓她有所依峙。戴夭桃微微喘氣,額上淡淡汗意。
「母親,你好點了麼?」瑤瑞明知答案,仍是問道。
戴夭桃笑了笑︰「好多了,剛剛渾身像散了架,現在還有點力氣,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母親胡說」瑤瑞急了,淚珠簌簌撲下,措手不及。雖有了準備,還是禁受不住戴夭桃這樣的實話。
「瑤瑞,不要難過,誰會不死呢?只有那海里的海龜才是千年不死。」戴夭桃眯起眼楮笑了起來,雲淡風輕,她也厭倦了等待死亡的日子,早日結束了這凡胎病痛,反而心頭愉悅。
只是有點舍不得瑤瑞。可是女兒總是留不去的。將來她會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兒女,那些才是她的牽掛。戴夭桃幼時同自己的母親也是感情深厚,後來有了瑤瑞,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
提到海龜,她突然一笑︰「曾經我也是一只海龜呢。」
瑤瑞吃驚看著戴夭桃。戴夭桃軟軟靠在身後被褥上,將瑤瑞拉在懷里,淡淡道︰「瑤瑞,你不是總是問母親的家在哪里麼?」
瑤瑞輕輕嗯了一聲。
「母親的家啊,中國的海濱之城。」想起往事,戴夭桃的眼角淡淡神韻。瑤瑞卻不懂,中國就是中原,中原有何來海?母親病中胡語,瑤瑞不去深究,只是點頭。
戴夭桃頓了一霎,又緩緩道︰「我十八歲出國,去世界最頂級的商學院求學,歷時十一年,讀完所有課程,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就在那所城市定居下來,與一位華裔結了婚,還有一個女兒,她就叫瑤瑞。」
瑤瑞心中一片混沌,戴夭桃的話她听不明白,但是仍是點頭問道︰「那然後呢?」
「然後啊,」戴夭桃眼眸黯然,「女兒七歲的時候,我和安源帶著她回國探親,飛機失事,我就莫名其妙來到這個時空。」安源是她那一世丈夫的名字,現在他的輪廓,戴夭桃都記不清了。當初不過是因為年紀大了,該結婚了,就把自己嫁了。安源與她是同一個導師,讀碩研的時候就一直追她,最後還跟她選擇了同一個方向的博研。至于有多愛那個人,戴夭桃自己都不知道。
該結婚了,身邊又有一個還算不錯的男人願意娶她,就這樣把自己嫁了。
那個年代什麼節奏都快,包括婚姻。那時,閨蜜說她是閃戀閃婚,她不承認,與安源相識快十年了才結婚,怎麼算閃婚?現在想來,的確是。
瑤瑞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她不知道母親說的,是真的還是病重了的胡話,仍是將頭埋在她的懷里。戴夭桃縴手撫模她柔順發絲,淡淡笑︰「曾經我覺得,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一瞬間讓我失去所有。直到你父親抱了你回來,我才知道,我來這里,是為了彌補對你的虧欠。」
「母親並不欠我什麼」瑤瑞急忙道。
戴夭桃微微苦笑,她並不指望瑤瑞能明白,只是獨自自語,將藏了一輩子的話點點說出︰「你父親抱你回來的時候,我覺得,你跟我女兒瑤瑞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就給你取了一樣的名字。你真的很像她。」她的聲音有些異樣,似低語,又似懺悔,「在美國,華裔要活下去,壓力很大。我那麼要強,拼了所有時間在工作上。自小,瑤瑞就是安源與家保姆工帶大,她第一次學會講話,第一次學會走路,第一次弄傷了自己,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得到獎勵,我都不在她身邊。她看到我,有時會躲得遠遠的…」
良久的停頓,瑤瑞並不知說些什麼,戴夭桃難掩傷心。
恍惚間,瑤瑞想起在山洞里閭丘千的話,頓了一頓,才問道︰「母親,你這一生最恨的事情,是不是父親以要挾娶了你?」
戴夭桃一愣,垂首沉思,半晌才緩緩笑道︰「我不恨他。很多的時候,我仍感謝他,給了我一個可以安生立命的地方,撿了你們兄妹給我撫養,讓我有了為人母的喜悅。況且這二十幾年他待我很好,很用心」
「母親,也許父親一直內疚當初騙娶了你…」瑤瑞字斟句酌,緩緩說道。
還想說點什麼,門外傳來輕微腳步聲,戴夭桃急忙拭去眼底濕潤。閭丘里見戴夭桃竟然能坐起來,眼眸深處微微有神采,大喜︰「夭桃,你沒事了?」
戴夭桃知道自己是挨不過去的,見到閭丘里臉上的興奮,不免難過。他又要為了自己而失望了。「我沒事了」戴夭桃揚起唇瓣微笑,燦若春花。當初她醒來,第一眼看到閭丘里,也是這樣微笑。
那一刻,閭丘里的心,便失落在她身上。
閭丘里愉悅道︰「那真是太好了,你餓麼?我叫下人送吃的來。你已經好久沒有吃東西了。」
戴夭桃並沒有餓得感覺,為了不掃興,她仍是笑道︰「你一說,我才覺得胃里空空的。我想吃清淡一點的…」
閭丘里剛要起身出去,瑤瑞拉住他︰「島主,您陪我母親說說話,瑤瑞去後廚說聲。」戴夭桃時辰不多了,她一定有很多的話,想單獨與閭丘里說。兩人相戀,卻遙遙相望了一輩子,至死,她都是他的嫂子。
瑤瑞以前不懂,有了第五斜照,她好像瞬間明白了二叔的辛苦與痴情。
閭丘里沒有說話,戴夭桃卻開口了︰「讓瑤瑞去吧。阿里,我有話想跟你說,你坐在這里。」
閭丘里告訴瑤瑞戴夭桃的口味與愛好,才坐在她身邊。瑤瑞突然心揪起來地疼痛,最最痛苦的折磨,莫過于最愛的女人就在身邊,卻是屬于令一個男人。
已是盛夏,畢方島的夜晚卻清涼,風吹亂了她的鬢角。瑤瑞深吸一口氣,忍了很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庭院中掛著風燈,昏黃燈光隨風輕擺,搖曳出瑤瑞的影子孤獨而修長。
遠處有人聲,雖極力壓低,瑤瑞仍是听得見。是閭丘東廂在低吼,閭丘西廂與閭丘幻低頭站在旁邊,如同做錯了事情的孩童。閭丘東廂向來就比他們成熟,自小亦兄亦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