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翻牆事件,引起了尚知敬的極大不滿,勒令下人們嚴守院門。
桃兒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幫著大小姐拿梯子,成為極大的罪名,被罰到廚房打雜,一個名叫李兒的丫環接替了她的位置。
翻牆跑出去跟藥發男人打架,這是在尚家正式流傳的版本,無疑把大小姐的瘋狂加深了一層。
新來的李兒顯然深深被這個傳言影響,別說跟桑桑聊天解悶,就是答個話聲音都在打顫。能不在桑桑身邊的時候,絕對遠遠溜開。
桑桑徹底陷入黑暗的禁閉期。除了尚良言,沒有一個可以交流的人。
但是尚良言極少出來,每次她喚了很久,尚良言才會應一聲。
桑桑感覺到她的低落,問︰「你不相信我嗎?我一定可以幫你們的。」
「婚期就在眼前了,誰能夠真的改變命運?無論如何,桑桑,我謝謝你。麻煩你替我嫁到元家吧。」
「怎麼不能改變?!」然後說完這一句,桑桑自己也有點氣餒了,她甚至連出門都沒有機會。而元上陌偏偏知道她是裝瘋……神啊,到底要怎樣才能敲破元上陌的榆木腦袋,讓他退婚?——「我直接跟元上陌說,你愛的是任宣,讓他成全!」
「如果他不成全呢?反而傷了他們的朋友之誼,我也……」
尚良言嘆息,聲音又要低下去,桑桑連忙喚住她,「別走!我們再好好商量——」
「不用了……」尚良言的聲音充滿了疲倦,「就這樣吧……」
「喂,喂,你不能這麼消極啊……喂喂,良言,良言?」
良言不在了。
桑桑頹然地睜開眼楮——這一睜眼,猛然尖叫起來,面前竟有一張放大了的臉!
元上陌!
嘴巴立刻被捂上,元上陌急道︰「叫這麼大聲干嘛?你想把人都喊來嗎?」
「你什麼時候來的?」桑桑穩了穩心神。
「這就要問你了,大白天也能睡這麼死,我都來了好一會兒了。」
「你來干嗎?」
元上陌笑笑,忽然湊近她︰「我听說上次你是偷跑出去的?」
桑桑把身子挪開一些,警惕地問︰「那又怎樣?」
「我還听說你爹不讓你再偷跑了?」
這話里怎麼有這麼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啊?桑桑極不滿地橫了他一眼︰「關你什麼
事?」
「哎呀,是不關我什麼事啦。我只是怕我的未婚妻悶壞了,想帶她出去走走罷了。」元上陌伸個懶腰站起來,「既然你不願意出門,也就算了。」
明知他是裝模作樣,桑桑還是很沒有志氣地拉住他行將離開的衣擺,「我想出去,我想出去。」
「就是嘛。」元上陌燦爛地一笑,「裝瘋可是件苦活啊!又沒人說話,又不能出門,實在是很辛苦喲。」
桑桑翻了翻白眼,克制住想把面前這張笑臉變成大餅的沖動。
瘋子的院落,是最寂寥的院落,誰也不願意靠近。下人們把梯子、高凳等一切可以利用來爬牆的東西統統收走了,便安心地放桑桑一個人在里面。
于是元上陌和桑桑大大方方地站在牆根下。
「我們怎麼翻過去?」桑桑問,忽然想起他那天抱著自己直接從地面竄上二樓的神奇舉動,立刻興奮了起來,「你背我過去吧!」不由分說爬到他背上。
「你不要這麼主動好不好?」元上陌郁悶地道,「作為姑娘家,你好歹也該有點矜持。」
「別廢話了,快點!萬一讓李兒看見就不好了!」
話音才落,身子已經拔起,元上陌的足尖的牆頭輕輕一點,輕飄飄地落到地面。
「哇!好棒!」桑桑一臉崇拜,「這就是輕功吧?」
「什麼輕功?這是五禽戲。」說著元上陌不無得意地一揚眉,「我練得不錯吧?」
落腳的邊上,就停著一輛馬車,桑桑「咦」了一聲,「你準備得還算周全嘛!」
「這不算什麼。」看著她上了馬車,元上陌一拉韁繩,馬車掉了個頭,向前駛去,「出了城,你就知道了!」
「要出城啊?」桑桑有些失望,「街上我還沒逛夠呢!」
「你怎麼也跟別的女人一樣,只知道逛街?」元上陌不滿,「我有更好的地方。」
「我就跟別的女人一樣,怎麼樣?有本事別帶我出去!」
這句話完全是說來發泄的空頭,一出口心就有點虛虛的,生怕元上陌認真。還好元上陌今天比較大度,只是笑了笑,馬鞭一揚,馬車跑得更快了。
街道十分熱鬧,有各種從來沒有見過的稀奇東西。桑桑很有一種出門旅游的感覺,總是下意識地想如果拍照的話應該在哪里取景……一路流連,忽听元上陌問,「你很想逛街
啊?」
桑桑听這口氣有點希望,立刻打蛇隨棍上,「是啊是啊,我們逛街吧!」
「回來逛!」元上陌說得毫無商量的余地,看她明顯失望,補充道,「大王府那邊,有條靠河的街,晚上會有人放燈。」
「真的嗎?」
「騙你個小毛丫頭有什麼意思?」
%—¥-())—……哼哼,看在能夠出門的份上,不跟這男人計較。
出了城門,人煙漸漸稀少,深秋了,衰草遍野,相當荒涼。
桑桑有點懸心,「喂……你要把我帶到哪里去?」
該不會是想把她賣了吧?犯不著啊,桃兒說他們家錢多得花不完。難道是先奸後殺?!呃,不對,他跟自己有婚約呢,有必要這樣對待未婚妻子咩?
但是自己口口聲聲說不會嫁給他啊!所以他就想把生米弄成熟飯,讓她不得不就範?
「一會兒就到了。」元上陌說。
這樣含糊的回答,令桑桑想起無數警匪偵案片,壞人都有這麼一句台詞的!
「等等!」
「干什麼?」
桑桑急中生智︰「我……我想上廁所!那個,如廁,如廁一下!」
元上陌看了看天色︰「快點啊!」
桑桑鑽進長草叢里。
十分鐘後……
「你好了沒有?」
「還沒,等等!」
二十分鐘後……
「你還沒好啊?」
「快了,等等!」
半個小時後……
元上陌的聲音里已經挾著接近于怒氣的不耐煩了︰「你在干什麼?!」
「哎哎,來了,來了!」
真是地地道道的荒郊野外,等了半個鐘頭也等不到一個路人啊!連求救都沒處喊。
「怎麼那麼久?」元上陌狐疑地看著她,「你身體不舒服?」
「啊,啊!」桑桑一下子被提醒了,笑眯眯道,「我大姨媽來了。」
「大姨媽?」
「就是就是……」傷腦筋,古代人管這個叫什麼?「就是那個月經……月信……就是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的那個——」
「知道了!」元上陌惱怒地背過身去,繼續駕車。
啊,他惱羞成怒了,听說古代男人特別忌諱這個吧?呼,這下安全了。
車子駛出半里路,元上陌忽然回過頭來,沒好氣地道︰「你怎麼什麼都跟男人講?」
「呃?」才放下一顆心的桑桑突然被凶,不明所以。
「這種事情,還有剛才那種事情……這些事情,怎麼能對男人講?」元上陌的舌頭有點打結,「你居然說得出口。」
桑桑爆了一頭的汗,你以為我願意跟你講這些事情啊?不是你居心叵測我用得著說這些嗎?肚子里翻滾著這些話,然而人處在弱勢,真話當然不能說出口,她只有傻笑︰「這個,這個, ……」
元上陌好氣又好笑,車子轉過一條路,停下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火紅。
直覺地,覺得那是火,那是血。
竟是滿山紅葉。
听說北京香山的紅葉非常著名,但桑桑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南昌是個悶熱的人口密集的城市,街道上種著一年到頭都是一種顏色的常青植物,整個城市,唯一能夠用來區別四季變化的,只有溫度。
然而這里,楓紅似火,枯草像一張柔軟的毯子,鋪在腳下,延綿到前方。听得見嘩啦啦的流水聲,蘆葦隨風扶搖,蓬松的種子隨著風飄流到他處。
天藍如玉,最純淨的藍。和長年被大氣污染的城市天空不一樣,這里的天空,藍得半透明,讓人心醉。
桑桑已經快醉了。高一的暑假跟爸媽去過雲南,覺得那里的天空已經很藍,然而沒有想到,千年以前,天空可以藍得這樣美麗。
「怎麼樣?」
元上陌問。帶著一絲炫耀,帶著一絲得意,還帶著一絲討好。像一個孩子向他的新伙伴展示自己的玩具。
桑桑說不出話來,撲到他身上,抱住他。
這一抱,沒有任何的綺思,也不存在任何的男女概念,在這樣美麗的景色面前,整顆心就像被洗滌過一樣,干干淨淨,明明徹徹,任何的誤會或者悲傷都可以放到一邊,只是歡喜。從心底里透出來的高興,高興得想飛起來!
「太棒了!太棒了!」她像抱著爸爸一樣抱著他,像媽媽一樣抱著他,像抱著同學一樣抱著他,「這里真是太漂亮了!」
元上陌的神情,從一開始的嚇了一跳,慢慢地變作驚奇,眨眨眼,臉上的線條整個地放軟來,整個人變得溫柔,嘴角有一絲笑意,然而就在他張開雙臂,準備抱住她的時候,她忽然蹦蹦跳跳地跑開,一路跑,一跑叫︰「哦!哦!哦!」
深秋的午後,陽光泛白,天藍如玉,楓紅似火,風里有干燥的香氣,她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被風托起,像是生出兩只翅膀,整個人,仿佛要飛起來。
一時之間,他竟呆住了。
「喂,元上陌!」桑桑遠遠地叫他,「快來啊!前面有條河!」
元上陌跑過去。
身子從來沒有這樣輕盈過,風從來沒有這樣柔和過,枯草的味道從來沒有這麼怡人過,他跑到她身邊,有暈眩一樣的快樂。
「這是襄河的支流,一直可以流到韶西去!」他說,「河里面有魚,我捉起來烤!」忽然又想起,「哎,你不能吃魚!」
「我的手都好得差不多了,沒關系沒關系!」就算是傷了,自己捉魚自己烤,怎樣都不能錯過啊!桑桑興奮極了,下意識就想月兌了這寬袍大袖的外袍,直接下水去捉,才解開腰帶,就觸到元上陌吃驚的視線,當下干笑兩聲,「如果我說我想把外衣月兌了,你不會有意見吧?」
「你真想月兌?」元上陌四下看了看,「這地方應該沒人,你的臉皮要真有這麼厚,就月兌吧!反正都是老夫老妻,我不介意。」
「誰跟你老夫老妻了?」桑桑不滿,「我警告你說話注意一點啊!」
「好吧好吧,將來的老夫老妻。」元上陌說著,也把外袍月兌了,卷起里衣的袖管和褲腿,倒更方便。
桑桑月兌了鞋襪,深秋的水,已經很涼,桑桑一踩進去就冷得縮回去,然後又不甘心放棄這樣的娛樂,問︰「你帶魚桿沒有?」
「沒有。」
「笨啊,知道這里有魚居然不帶魚桿!」
嘩啦啦一聲水響,一條魚在元上陌手上活蹦亂跳,他臉上的神色囂張極了︰「你覺得我要吃魚,還需要用釣的嗎?」
桑桑不得不承認︰「算你有點本事。」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元上陌就捉了三條,兩人生起火堆。桑桑問︰「這樣會不會引起火災?這天干物燥的。」
「烤你的魚吧!」元上陌白了她一眼,「馬車上有醬料,在座位下面。」
桑桑從馬車的座位下拎出一個包袱,包袱里有個小瓷壇,有個革囊。
瓷壇里面有殷紅的醬料,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聞起來倒是香得很。革囊里裝的是酒,濃度相當之高,桑桑只是撥開塞子聞了聞,就快要被燻倒。
她把東西遞給他︰「你倒是準備得很充分嘛!」
「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就會到這里來。」陽光照在元上陌的臉上,長眉鋒利,不可逼視,他半眯著眼,偏過頭來看了她一下,便又低頭去烤魚,聲音也有些低,有點沉,有種很柔和的東西在里面,他道,「我一直想帶個人來這里,陪我一起烤魚,一起喝酒。」
「那你跟任宣經常來這里咯?」桑桑隨口問,冷不防頭上挨了一記爆栗子,「唉喲」一聲,她揉著痛處,怒道,「你干嘛?!」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你沒長眼楮嗎?」尚良言可是個大美女!放到現代,張柏芝也要退避三舍。
是,她是女人。眉如遠山一抹青,眼似秋水一泓碧,紅唇如櫻,牙齒細白。雖然只穿里衣,雖然頭發只是隨便地扎在腦後,雖然珠環一只也無,但,仍然有一種極清透的美麗,像此時的陽光,像此時的河水,清澈見底。
這樣清澈的美麗,把他的視線緊緊地吸附在上面,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暗啞︰「是女人怎麼听不懂我的意思?」
「什麼意思?」
「你——哎算了算了……」元上陌煩躁地揮揮手,「什麼意思也沒有。」
「神經兮兮……」桑桑咕噥一句,轉即聞到了烤魚的香氣,「什麼時候能吃?」
「你就知道吃!」元上陌鄙夷地道。
「咦,不是你帶我來吃的嗎?」
「我帶你來不光為了吃!」元上陌的聲音極大,幾乎是吼上來,「你沒看這四處風景秀麗,環境怡人嗎?有多少事情可以做?」
「行了行了……沫星子都噴到人家臉上了。」桑桑站起來,「那你一個人慢慢烤吧。」她可要欣賞風景去了。
哎,要是有相機的話,一定要多拍幾張,帶回去當電腦桌面!
元上陌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你把衣服穿上!」
「那衣服袖大太大,衣擺太長,穿著不方便。」
「這里有風。」
「沒關系!」她一直是穿兩套里衣的,舒適方便又保暖。為了出門的時候不至于太過驚世駭俗才披了件外衣,現在到了野外,才不用管這些呢!
河邊除了蘆葦,還開著小小的細瓣雛菊,紫的黃的,非常嬌艷,桑桑辣手摧花,等元上陌烤好了魚喊她的時候,她已經采了一大束,抱過來。
「喏,送給你!」
「給你!」
一條散發香濃郁香氣的烤魚,一束紫黃繽紛的雛菊,在兩個之間交錯著向彼此遞過去。
「送給我的?」元上陌問。
「嗯。多謝你帶我出來玩,而且這地方又這麼漂亮。」
要是在現代啊,這種地方一被開發出來,九寨溝都沒得混了。她來這里一趟,他又當導游又當司機又當廚師,說起來也真是辛苦呢。她就大人大量,不計較他無緣無故給她爆栗的過錯了。
元上陌手伸到半路,忽然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把花接過去。臉上不知是因為在太陽底下曬久了,還是因為火堆烘著了,透出微微的暈紅。
桑桑的注意力,已被濃香的魚吸引過去。吃到一半,元上陌道︰「等等。」她愕然地停下,元上陌用袖子當手帕,把她臉上蹭到了醬汁拭去。
他的眼楮里……有一種十分輕柔的東西,這種東西仿佛把他整個人都融化了。這種神態下的元上陌,沒有平日里的囂張鋒芒,反而,反而,有點……溫柔。
桑桑怔怔地看著他,恍惚覺得在哪里看過這樣的目光。
「你吃東西是用嘴還是用臉?」元上陌道,「我老娘還說你最斯文最溫柔,真虧她說得出口。」
桑桑不理他,埋頭吃東西。
斯文溫柔的是真正的尚良言,而她是來自千年以後的路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