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倏忽而過。粉艷霞二十七歲生日眨眼就到了。
陳師長的府邸本是前清的一座貝勒府,雖不甚大,卻是亭台樓榭一應俱全;屋宇重閣,倒也精巧別致。
此時已是非常時期,陳師長離開駐地回到府中給一個姨太太作生日已經不妥,哪里還敢大張旗鼓地大擺筵席?因此不過將至交好友請了三兩位,再就是請了各府女眷作陪罷了。
一大早,就有專車前來接柳絮,車行不過半個鐘頭,已到師長府前。東角門外早有下人候著,柳絮下了車,兩個僕役將她安置行頭的戲箱從車上搬運下來,就有一個老媽子上前含笑領著柳絮穿過角門向後院一徑行來,邊走邊笑嘻嘻地說︰「我家九姨女乃女乃吩咐了,玉秋老板一到,就領著上我們姨女乃女乃屋子里頭換衣裳去,說不讓您跟旁的人混用一個屋子,怪煩得慌的。」
柳絮略傾了傾身子,微笑著道了謝,跟著老媽子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向粉艷霞所居住的錦華軒行來。
正值盛夏,整個師長府花木扶疏,蜂飛蝶舞,一派風光旖旎。柳絮貪看園中景致,隱隱有絲竹弦管之聲傳入耳內,被習習的涼風吹得零零落落,想是別院中已經開席了。
粉艷霞此時正得陳師長的寵愛,正想借著作壽大大地出一回風頭,揚眉吐氣一番。等到得知前來賀壽的竟沒有一個軍政要員,就連到賀的各府女眷也不過是些姨太太之流,半個正室夫人也沒有,不禁大為懊惱。
失望之余,便想著在昔日壓過自己一頭的柳絮面前賣弄賣弄,向她展示一下自己如今的尊貴生活,聊以自慰。因此柳絮一到,便忙不迭地著人將她帶到自己的房間里來。
此時,粉艷霞家常穿一件銀紅衫子,白辮兒瓖滾了,下邊是翠藍闊腳如意褲子,一手撐著門,一手閑閑地夾著細長的象牙煙嘴——完全是一幅四姨娘的作派了。見柳絮來了,立刻春風滿面地迎上前笑道︰「秋老板,你可來了!快進來瞧瞧我這屋子。我把那老笨的硬木家伙都換了,讓師長新給我添了全套的西洋家具,你來坐坐這沙發,舒服著呢。」
邊說,邊親熱地拉了柳絮的手進了屋,興興頭頭地一樣一樣指給她看各色擺設,從花花綠綠的牆紙看到客廳里的鋼琴;從臥房看到隔間的浴室。
粉艷霞看到柳絮臉上自始至終都是不置可否溫溫柔柔的笑意,滿腔的興致登時冷了下來,意興闌珊地懶懶道︰「戲箱已經搬進來了,秋老板自便吧。我要進去洗澡換衣裳,一會就要開席了。」說著,便自顧自轉身進了里面套間的浴室。
不一會,里面便傳出了嘩嘩的流水聲。
柳絮獨自待在師長姨太太的閨房中,先有兩分不自在,再一想這場堂會唱下來便是一筆不菲的纏頭入帳,心下便坦然起來。既來之則安之,當下便將戲箱掀開,從中取出鳳冠霞帔並脂粉墨彩等物,對著桌上一面腰圓大鏡穿戴裝扮起來。
前面已設下了戲台,四圍抄手游廊上擺開了筵席,已有先到的女客入了席,花紅柳綠的圍坐在一起,邊嗑瓜子兒邊閑聊,衣香鬢影鶯鶯燕燕,倒也是一道別致的風景。
因嫌自家廚子的手藝不夠漂亮,又酷愛吃東興樓的松鼠鱖魚,因此但凡要請客,陳師長總會吩咐東興樓直接送整桌的酒菜過來。這次也不例外。
因今兒請客到場的多是各府女眷,陳師長便將近戍侍衛都撤到了園子外面。陳師長的原配夫人尚在原籍,壽星佬兒九姨太又還在內院洗澡換衣裳沒有出來,因此陳師長家常穿著一身淺駝色府綢衫褲,閑趿著拖鞋,笑嘻嘻地親自到游廊上應酬著女眷們。
這些姨太太們多是青樓楚館出身,姿容妖嬈且最擅長場面應酬功夫,一見師長來了,自是使出渾身解數,將陳師長團團圍住,甜言蜜語地恭維奉迎。
陳師長身處花叢之中,脂粉香濃,滿耳的鶯聲嚦嚦,只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舒坦,渾然不覺不遠處正有個人微微側著俊秀而漠然的臉,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那個人離陳長不過十幾步遠,穿了一身東興樓伙計的裝束,藍布短衫,青布小帽,雙手提了兩提五層的食盒,正一層一層掀開,將酒菜一樣一樣往桌上安置,人也沿著廊上一字排開的長桌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陳師長挨了過來,同時伸手慢慢探進最後一層食盒。
當陳師長正紅光滿面地跟女客們調侃的時候,忽然感覺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兒。多年行武成就的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素養令他突然警覺起來,只覺得渾身一凜,迅即回過身來,驚愕地發現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在七八步外對準了他的胸膛。
陳師長大吼一聲,就地一個滾翻向桌下躲去,與此同時,槍聲響起,驚得樹上飛鳥撲愣愣振翅高飛而去。女客們驚聲尖叫起來,連滾帶爬地亂跑亂躲,一時間桌翻椅倒,杯盤狼藉,場面混亂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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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剛剛將戲服換好,還未曾畫妝面,此時對著鏡子正左右端詳著,忽然停下手,側耳向前院的方向凝神傾听。是槍聲?沒錯!兩聲沉悶的槍聲破空傳來,清晰卻又遙遠,柳絮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她原地站著,腦子里一時間掠過很多念頭。槍聲響起的地方離這里不會太遠,也許就在這園子里!怎麼回事?到底出了什麼事?
柳絮腦子里急速地轉著,她想著是躲起來還是出去看看,正愣怔間,已听得前面仿佛炸了鍋,人聲喧嘩,吵吵嚷嚷,有雜沓的腳步聲亂紛紛地徑直竟向九姨太的這所院落跑了過來!
一定出大事了!柳絮渾身的汗毛頓時立了起來,額上見了冷汗。她緊張地環視屋子,本能地判斷應該立即藏起來。眼楮剛掃到那只碩大的戲箱,門便被砰地一聲推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俊秀的男人手捂著前胸踉踉蹌蹌闖了進來,驀地出現在了柳絮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