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在屋子里昏睡了兩天,滴米未沾。秀芝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問她不說,只是躺在枕上輕輕搖頭;秀芝急得沒辦法,在爐子上熬了粥,捧到床前苦勸著執意要喂給她吃。柳絮伸出一只縴瘦的手,輕輕按住勺子,微笑道︰「秀芝,你別管我,出去逛逛吧,讓我自己躺一會就好了,躺一會……」
秀芝見她唇邊努力擠出來一絲笑意,更顯得虛弱和可憐,心里著急,卻是無計可施。柳絮已翻身向里,脊背對著她,靜靜地閉上了眼楮,再也不言語了。
秀芝在屋子里呆站了一會,忽然想起福生來。既然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不如把他叫來勸解勸解。一念至此,立刻站起身,一陣風般走了出去。
秀芝坐了車直奔第一天遇到福生的那個車口上,果然見福生的車停在樹蔭里,而他自己正和另兩名車夫蹲在路邊抽著紙煙。秀芝急急地走上前,不由分說扯了福生就走。福生一愣怔間已听得那兩個車夫在身後滿嘴里嘖嘖地艷羨著,粗俗地笑道︰「福生你個狗日的臭拉車的打哪兒找的這麼俊的小娘們?還是洋學生咧……」
福生微微紅了臉,將秀芝的手甩月兌,皺著眉低聲斥道︰「你這麼個大姑娘家,跟男人拉拉扯扯的也不覺得寒磣有事兒說事兒,別動手動腳的。」
秀芝氣得將腋下的手帕抽出來一邊擦著手,一邊用力瞪了他一眼,道︰「你個臭拉車的,誰稀罕跟你拉扯,別做夢了我來是叫你去瞧瞧柳絮,不吃不喝在那兒絕食呢」
福生听了,很是吃驚,忙跟著秀芝回了宿舍,果然見柳絮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起來了無生氣。
福生走到跟前,問道︰「絮兒,出什麼事了?可是你跟馮先生鬧別扭了?」
沒有回音。
福生再問︰「他欺負你了?」
柳絮背對著他們,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福生把腳一跺,大聲說道︰「真是急死人我問姓馮的本人去」邊說,邊拔腳要走。
柳絮睜開眼楮,一下子轉過身,拉住他的手,輕輕說道︰「不要去,我跟他已經沒關系了……」
「什麼?那你們不結婚了?」福生瞪大了眼楮粗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生日那天我看見你就覺得不對勁兒,你說,是不是姓馮的對不起你了?你說出來,我找他算帳去」
柳絮搖了搖頭,只覺得身心疲倦。她用力拉住福生,努力笑了笑,說道︰「別去找他的麻煩,是我自己不喜歡他了,我跟他不合適……」她竭力作出輕松的神情,手扶著床頭坐了起來。兩天水米未進,猛一起身只覺得天旋地轉,只得勉強靠在了床欄上。
微微喘息了一會,柳絮重新睜開眼楮,看到福生探詢而狐疑的目光,她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清晰地說道︰「我跟馮先生結束了,沒有什麼婚禮了……你不用這麼看我,我沒事,我很好。我收拾收拾東西,一會我要回家看爹去,好久沒有看到他老人家了……」
她自顧自說著,便下了地,從桌上拿起小鏡子照了照,自言自語道︰「臉色不好看,應該撲一點胭脂……」放下鏡子,又把小牙梳拿起來開始梳頭,一下一下狠狠地梳下去,她忽然轉臉看著秀芝,帶著一點央求的口吻說道︰「秀芝,你幫我把頭發剪了吧,就剪成你這樣的短發,行嗎?」。
秀芝有些驚駭地看著她,囁嚅道︰「我可不會,再說也沒有剪頭發的家伙……」
柳絮卻已將梳子放下了,將床頭的藤條箱子掀開,把晾在屋里曬繩上的幾件衣服取了下來,一一疊好,平平整整地放進箱子里。箱底放著那本嶄新的《三字經》,藍色的封面,看上去十分柔和。她用手指輕輕地溫柔地在那書皮上來回摩挲了十數遍,眼前浮現出去年冬天在大柵欄的書攤子上偶然遇到馮思齊的情景,心中頓時一陣抽痛。
門外生著一只煤球爐子,上面坐著一壺水,此時已咕嘟咕嘟冒出了熱氣。柳絮拿著書走了過去,一手拎起水壺,另一手便把書撂進了通紅的煤火里。一本書立刻轟地一下子燒了起來,火苗躥得老高。
秀芝不由低低叫了一聲,微微向前邁了兩步,又站住腳,有些不知所措。
柳絮點了點頭,復又轉身回了屋,將窗台上的牙缸牙粉頭繩鏡子一骨腦都收進了箱子里。
秀芝有些驚疑地看著她,問道︰「你不過是回家看看老爺子,有一兩天不就回來了?怎麼把東西都收起來了?倒象要一去不返了似的。」
柳絮蓋上箱蓋,長長吸了口氣,微微一笑,眼神中無波無瀾︰「是的秀芝,書我也不念了,我要回家去了。」她邊說邊走上前,輕輕拉住秀芝的手,認真地說道︰「秀芝,能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以後我們還是朋友,歡迎你有空的時候來我家里玩兒。」
秀芝張口結舌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方驚聲叫道︰「這是怎麼說的,你究竟是受了什麼刺激了?還有三兩天就要復課了,這時候你說不念書了?」
柳絮松開手,低垂了眼皮,半晌無語,神色有些淒然。
黃昏時分,福生拉著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柳家大門外。
柳絮拎著箱子下了車,站在門外半天沒動。幾次要抬手叫門,終是氣怯。
福生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門上「 」敲了幾下,高聲叫道︰「師父絮兒回來了」
院子里傳來「吱呀」一聲開門的聲音,有人從屋里走了出來。柳絮心慌意亂地扯住衣襟,不自覺後退了幾步,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大門從里面打開了,小六子探出頭,又驚又喜地望著柳絮,叫道︰「姐你回來啦」
屋子里傳來柳承貴甕聲甕氣地咳嗽聲,小六子忙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姐,師父說誰讓你回來的,說,說不準你進門……」邊說,邊低了頭不敢看柳絮。
柳絮心里酸楚,眼淚一下子涌進眼眶,推開小六子就急步邁進大門,「撲通」一下跪倒在院子里,帶著滿身的疲憊滿心的傷痛暗啞地叫了一聲「爹——」頓時淚落如雨。
門簾一響,柳承貴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一言不發。柳絮抬眼望去,見她爹不過短短數日頭上又添了白發,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一時間心痛如刀絞。
種種委屈,心酸,傷痛齊齊涌上心頭,柳絮膝行幾步到了柳承貴跟前,伸手死死拽住她爹的舊衣角,「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柳承貴渾身一震,低頭瞅著女兒聳動的肩膀,眼楮急速地眨動著,臉上神色瞬息萬變。終于,他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顫巍巍地模了模柳絮的發辮,無言地嘆了口氣,說道︰「你回來了?別哭了,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听見父親蒼老的聲音里全無一點責怪的語氣,柳絮更加哭得哽咽難抬,氣喘吁吁地哭道︰「爹絮兒再也不離開您了,您原諒女兒吧……」
晚飯桌上,柳承貴絕口不提馮思齊,只是不停地往柳絮碗里夾菜,一邊心疼地喃喃說道︰「瞧瞧這瘦成什麼樣子了,作孽呀……」最後只是沉痛地嘆了口氣,「我早就說過有錢人家的少爺們沒有一個靠得住的,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也好,吃了虧就長記性了……」
柳絮低著頭往嘴里扒飯,眼淚掉進了碗里。柳承貴回身拿了條手巾遞過來,柔聲道︰「好孩子,別難過,咱們只當是被惡狗咬了一口,過一年半載的就忘了……到時候爹替你找個知根知底的好小伙子,你順順當當地嫁過去好好過你的小日子,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這一輩子還長著呢,什麼都能過得去……」
柳絮哽咽著撲進柳承貴懷里,啜泣道︰「我再也不嫁人了,我一輩子守著爹……」
柳承貴呵呵一笑︰「傻孩子,爹這麼大歲數了,能守著你幾天?」他輕輕拍著柳絮的後背,又問道︰「我听福生說,你去念書去了是不?」
柳絮終于平靜下來,用衣袖將淚水擦干,微微搖了搖頭,咬著嘴唇靜靜地說道︰「爹,我想明白了,念書上學這些事是不屬于我的;況且這兵荒馬亂的時勢,念書到底也沒什麼用處。以後我只伺侯著爹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再不東想西想的了。」
「那你現在是什麼打算?」柳承貴由不得坐正了身子,深深地望著女兒。
「我要賺錢,多多地賺錢,讓爹後半輩子過得舒舒服服的」,柳絮腰挺得直直的,雙眸中的暗淡已經隱去,代之以兩簇倔強的光芒︰「原來說的開豆腐坊的事,這就把它做起來,我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明天就去看鋪面,我親自去找蓮花嬸兒學藝。」
她對柳承貴隱瞞了錦紅的事,明天要先去醫院看錦紅,至于接下來怎麼安排她,暫時還沒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