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抬起手背,將臉上的淚痕猛地抹了一把,從大樹後面走了出來,徑直向馮思齊走了過去,聲音微微有點顫抖,卻異常平靜地說道︰
「思齊,你不必這樣。我們倆已經完了。」
「絮兒,你來了……」馮思齊的身子猛地一震,幾不可聞地喃喃說道,聲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悅和一絲難言的怯意。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手里還拿著那個空碗,不由自主向這邊緊走了兩步,卻又馬上停下腳步,就那樣直直地站著。
柳絮跟他相隔七八步,默然站了一會,淡淡說道︰「思齊,很感謝你這兩天的幫忙,但這樣下去畢竟不是個了局。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從明天起,你們還是不要來了。你回去安心過你的日子吧,我也會這樣做——我跟你,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馮思齊低聲道。有兩顆淚珠迸出了眼角,他借著朦朧的夜色,慌忙抬起衣袖擦掉了。柳絮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卻硬著心腸假裝沒看見。
「我知道我沒資格再打擾你了,可是,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馮思齊吃力地說道︰「從你一家一家找鋪面,一趟一趟往鋪子里搬桌椅面粉開始,我就一直躲著看著,一直看到你開了業……」馮思齊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悲傷的聲音里有一絲難掩的卑微。
「別說了……」柳絮將臉扭到一邊,努力讓聲音冷淡一些。
「我還知道你退學了,是因為生計問題吧?我看見你退了學來開這麼一間小飯鋪;我心里難過極了……」馮思齊的聲音里滿是痛楚︰「我清楚你的個性,就算是再困難你也不會要我的幫助,所以我只好讓管家……」
「別再說了」柳絮淚落如雨,顫聲道︰「你保重,我要回去了……」說畢扭頭就走。
「絮兒」馮思齊啞聲叫道,一步向前扯住了她的袖子,眼楮里滿是霧氣,熱切地說道︰「我不能看著你這麼辛苦,這都是我的錯讓我來幫助你,行嗎?」。
「怎麼幫?給我錢嗎?」。柳絮搖頭笑了,笑出了一臉淚,「你不必覺得內疚,有句俗話說,人命由天定,半點不由人,只能說你跟我沒有緣分」她掙月兌了衣袖,慢慢退後,微笑道︰「思齊,你快當爹了,好好和陶小姐過日子,我們互相都忘了吧。」
說完,再不停留,拔腳便走。
馮思齊呆呆地站在原地,微弱地輕叫了一聲︰「你不要理我,我也不去打擾你,只要能遠遠地看到你就行……絮兒,可以嗎?」。
秋風將他的聲音吹得零零落落,回有答復,周遭寂靜一片。柳絮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不知何時,那雨又變得綿密起來,在半空里斜斜地交織著,馮思齊的衣服很快又潮濕起來,但他依然如石雕一般站在那里,渾然未覺——
第三天,終于放晴了。
快到晚飯飯口的時候,遠遠听見秀芝咭咭咯咯地說笑著伴著清脆的喇叭響,福生拉著她一路小跑了過來,人還未到門口,就高聲叫著︰「師父,絮兒,快來看我的新車」
柳絮听見聲兒,連忙走出店外,見秀芝在福生的攙扶下正輕盈地從洋車上跳下來。她驚訝地發現,福生真的換了一輛新車
急忙走出去,端詳著車把上的黃銅喇叭,雪白的坐墊和 亮的鋼條,驚奇地問︰「福生,你買了新車啦?」
福生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不由自主就在漆板上照了照,用手模了模才理的頭發,唇邊含著笑,「嗯」了一聲。
「總得幾百來塊吧?」柳絮睜大眼楮,「你要買車怎麼不說一聲?好歹我這里還有些閑錢。」
「本來沒打算這麼快買的,結果車鋪里有人定了輛車又不要,放棄了定金,所以老板寧願少要一點,二百塊錢就出讓。正好讓我踫上,撿了個便宜,這個錢倒是已經攢夠了」,福生幾乎眉飛色舞起來,手在喇叭上連按了幾下,笑道︰「听這聲兒,多脆生」,又將車蓬子放下來,將那油布雨簾,嶄新的腳墊一樣一樣指給柳絮瞧。
秀芝作了個鬼臉,沖柳絮笑道︰「原來我听他天天念叨要買車,瘋魔了一樣,問他差多少我借給他,他這杠頭偏不要我只道他手里沒幾個子兒不好意思跟我張嘴呢。誰成想今兒跟他一起去買這輛車,他拿了個小布包袱,一打開,好家伙,一堆現洋也不知他是怎麼攢出來的……」
柳絮嘆道︰「可不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唄」又轉頭沖福生點頭笑道︰「如今有了自己的車了,再也不用上車行交份兒錢了,每天拉多少都是自己的,多好可算是有了盼頭了。」
福生听了越發高興起來,回頭從車上拿下一個紙包,塞在柳絮懷里,「喏,特為慶祝慶祝,跑到東安市場買的熱燒餅夾爆羊肉,我們已經吃過了,這是給你和師父的,一人兩個」
柳絮接過紙包,噴香的燒餅和肉味兒直躥鼻孔,不禁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秀芝捂著嘴好一通笑,「吃吧吃吧,讓他這鐵公雞出一回血可不容易」
柳絮見他小兩口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不覺打趣道︰「如今有了自己的車了,你們倆的親事也該辦了吧?」
饒是秀芝在學堂里有了開明思想,當面听見這話也不禁雙頰飛紅,忸怩地斜瞟了福生一眼。
福生搔著腦袋嘿嘿一笑,囁嚅道︰「就這一輛車夠干嘛用的?我尋思著至少攢夠五輛八輛的車,都賃給別人拉,咱也在家當個老板,到那時候我才能抬頭挺胸地去她家里提親……」
一語未了,柳絮還沒怎麼樣,秀芝已瞪大了眼楮,皺眉急道︰「五輛八輛?老天,那可得等到什麼時候?」
福生正色道︰「就是頭兩輛攢的時間長一些,以後越來越快不會太久的,你等著好了,我不能讓你嫁到我們家受了委屈不是?不然連你爹娘都瞧不起我,有什麼意思?」
幾個人邊說話邊進了屋,今天的客人倒不少,柳絮漸漸忙得腳不沾地起來。
忽然,在門口迎客的小六兒急切地沖柳絮叫道︰「姐來了一輛兵車,是不是來接你的?」
柳絮抬眼看時,有兩個穿軍服挎槍的兵已經走了進來,見了柳絮便立正,敬禮,畢恭畢敬地說道︰「柳小姐,宋旅長派我們來接您,請您這就跟我們過去吧。」
柳絮這才想起來這回事,瞧瞧自己身上還是平時的竹布衫褲,系著圍裙,實在不成個樣子,便含笑道︰「請兩位等一等,我回家換件衣服就來。」
其中一個侍衛立刻說道︰「旅長說了,柳小姐必是在店里忙,沒有準備。沒關系,您只請過去就是,旅長都有安排。」
「安排?安排什麼?」柳絮心里有些納悶,也不便多問,當下只在盆中洗了手臉,交待了一聲,便隨著兩個侍從出門上了車。
再次踏入當初陳師長的府宅,柳絮頗有感慨。但見那滿園花木扶疏,景致依舊,卻是「舊時天氣舊時衣,唯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了。
進了中門,便有一名听差上前引著柳絮往內院走。柳絮見那廊上一溜排著長桌,桌上碗盞羅列,似是才剛宴罷沒有多久。十數個戴著青衣小帽的听差正在那里收拾殘局,只听杯盤相撞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卻是鴉雀不聞。
大門外左右分站著荷槍實彈的哨兵,進了宅里滿眼又全是男听差,並不見一個丫頭婆子,柳絮心里突然微有一絲異樣之感。
穿花拂柳,進到最里面一所院落,但見院中一株梧桐遮天蔽日,滿院中不聞人聲,唯見西頭一間屋子里微微透出燈光。
引著柳絮前來的那名听差到此便止了步,恭敬地說道︰「柳小姐,旅長就在屋子里等您呢,您自個兒進去吧,小的告退了。」說畢,向柳絮鞠了一個躬便匆匆退了下去。
柳絮站在這靜悄悄的院子里,抬頭見一輪明月正掛在樹梢,月明星稀,夜風朗朗,那枝條的疏影映在花牆上,搖曳個不停;再抬眼瞧著面前緊閉的雕花房門,心里忽然沒來由地撲通一跳。
拾級而上,柳絮抬手在門上敲了敲,喊了一聲︰「宋少陵,我是柳絮,你在屋里吧?」
側耳听了听,屋里沒有動靜。門是虛掩的,她輕輕一推,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屋子里光線晦暗,沒有開電燈,只有靠窗的一張紫檀書案上置著一盞茜紗宮燈,里面的燭光隔著暗紅的紗罩透了出來,朦朦朧朧一團模糊的光暈,有些氤氳,有些暖昧。
柳絮站在門口,一顆心又往上提了提,凝神等了片刻不見有人招呼,便又叫了一聲︰「宋少陵?你在嗎?」。
那多寶隔後面忽然發出一聲輕笑,接著是一個略帶鼻音含混不清的聲音溫柔地應道︰「絮兒,你來啦?我在這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