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明白麼?」陶丹樺直直地盯著柳絮的眼楮,輕聲道︰「我從來沒生過什麼病,思齊當然知道——事實上,這是他跟我提出來的辦法。當然,他也是好心,怕你承受不住我們倆結婚這樣的刺激。雖然是騙你,也算是很委婉的吧?」
已經是十月里的天氣,秋意正濃,空氣中已頗有寒意,柳絮貼身的衣裳卻已經被冷汗濕透,涼涼得粘在身上。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僵硬地坐著,伸出手將面前的咖啡杯端了起來,低著頭用小勺子緩緩攪動那已經冷卻了的液體,手指卻控制不住地顫抖。冰涼的杯沿踫到嘴唇,整個人卻是抖得更加厲害,牙齒不停地磕著杯子,發出「篤篤」的微響。她直盯著鋪在桌面上的格子台布,面無表情地說︰
「你胡說,我不會信你的。」
陶丹樺伸出一只雪白的縴縴玉手,溫柔地蓋在柳絮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緩緩地嘆了口氣,低聲道︰「我跟思齊認識三年,你跟他認識才多久?你就那麼肯定他會愛你超過我?當然,我並不否定,在他失去我的這段時間里,你恰好出現了,讓他感覺到一些精神慰藉,但,也就是這些了。」
她憐惜地望著柳絮,語調更加和緩︰「然後,我回來了。你可知道他有多驚喜嗎?簡直是喜極而泣然而,然而……」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柳絮,幽幽說道︰「然而,你該怎麼辦呢?思齊想了好久,才想到這個辦法——讓我裝成肺病患者然後,我們就順利結婚了……」
柳絮愣愣地坐著,只覺得頭痛欲裂,腦子里混亂紛雜,幾乎無法思考,只是吃力地重復著︰「不可能,你在騙人,我不相信他從來沒有疏遠過我,還說……」她停了一會,咬著嘴唇低聲道︰「還說等你身子好了就……就……那又是為了什麼?」
陶丹樺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嘆了一聲︰「這可有什麼好問的?男人不都是這樣?國外有情婦,國內是三妻四妾。你跟他畢竟相處過一陣,再加上思齊對你心存內疚,一時斷不干淨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問你,他可曾干干脆脆地對你承諾,具體什麼時間和我離婚,然後娶你嗎?沒有吧?」
陶丹樺目光炯炯地望著柳絮,柳絮忽然張口結舌。由不得就將前前後後的種種在腦中一一過了一遍,越想越驚心,越想心越涼,只覺得嗓子里干得要冒煙,臉上火燙,手心里卻是冰涼一片。
陶丹樺見她怔怔忡忡的樣子,低頭從手上精致的錦緞小包里拈出半張信箋,在柳絮面前抖了抖,輕喟一聲︰「柳妹妹,你瞧瞧這個。你知道,我也是女人,丈夫跟別的女人勾勾搭搭我自然心里也不痛快,這兩天就跟思齊有些別扭。他昨天去天津之前,大概是怕我一直不高興對肚里的寶寶不好,一大早出門前留了這個字條給我。」
她將那半頁紙箋放到柳絮面前。柳絮見那信紙皺皺巴巴,沒有台頭和落款,仿佛是在急促中寫就的,只有短短幾句話,筆跡確是出于馮思齊︰
「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不敢求你原諒。只是我跟她畢竟有昔日情份在,實在不忍心在此時此境棄她于不顧。請你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慢慢解決此事。你放心,我最終決不會讓你受委屈。在我心目中,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柳絮仿佛被冰凍成了一尊雕像,腦袋象被巨石猛地砸了一下,暈眩,劇痛。她想開口說話,牙齒卻和嘴唇緊緊粘在一起,發不出聲來。陶丹樺細軟的幽幽嘆息聲猶自不停地傳進耳內,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男人,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得隴望蜀的,妹妹你若參不透這個,一味地較真兒就真是傻了。」她端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輕柔地撫模著微隆的小月復,笑道︰「我現在身子不方便,沒辦法行夫妻之禮,這一向都是讓思齊獨自一個人住,也不怪他會惦記著你,原是我的錯」
她親熱地拉過柳絮的手,拍了拍,笑道︰「其實思齊跟我講過,把你納進門作妾,我想著若是從那些牙婆手里轉買來的女孩子也就罷了,可柳妹妹你這樣清白人家的女孩,溫柔標致,這麼好的人才,給人作妾不是太委屈了?自是要嫁個好人家作正房太太的,因此我沒答應。但現如今——」她抿嘴一笑,「只要柳妹妹你沒有怨言,我就作主了。你回去準備準備,等思齊回來就接你進門。」
柳絮面色慘白,望著陶丹樺輕顰淺笑,听著她娓娓道來,越發覺得以往種種都是虛幻,一顆心透骨冰涼,漸漸沉入海底。
陶丹樺見她只是一味枯坐著,紋絲不動,默然無言,忽然醒悟地笑道︰「哎呀,這間館子里有電話的呀,我怎麼忘了?我們就給思齊打個電話好了。你就拿我剛才說的這番話質問他去,說他給我留我字條我已經讓你看過了,瞧他的臉往哪兒擱」她用手掩住嘴咯咯笑了起來,便興致勃勃地抬手叫西崽,讓他去撥電話去,又轉頭對柳絮皺眉道︰
「就是還要通過電話局叫那邊的號碼,要等一會。等接通了,妹妹就跟他直說,說我已經同意納你為妾的事了,叫他快點回來。」
穿著西裝馬甲的西崽遠遠地瞧見陶丹樺沖他招呼,忙不迭地向這邊走了過來。柳絮眼睜睜地瞧著他走到跟前,站在桌子邊彎腰行禮,恭敬地問︰「太太,請問您有什麼吩咐?」
陶丹樺神色自若地說道︰「你去幫我給一位馮先生打個電話,就說有一位柳絮小姐有事找他。你去拿一支筆來,我給你寫號碼。」
西崽從馬甲口袋里抽出一支自來水筆並一張便箋,雙手捧著遞了過來。陶丹樺「唔」了一聲,接過來伏案便寫了一串號碼給他,又指著柳絮沖西崽說道︰「快去打,叫通了號趕緊過來喊柳小姐,別讓我們等太久。」說畢,繼續低下頭怡然自得地喝起了咖啡。
西崽答應著去了,柳絮眼睜睜見他走到吧台前面,將手中的便箋遞給了里面的人,又交待了幾句話,向這邊遙遙指了指。里面的人瞧了瞧那便箋,便伸手拿起了牆上的電話听筒,開始撥號碼。
柳絮忽然間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血液一鼓勁兒地直沖頭頂,臉上燥熱,手心里卻攥出了兩把冷汗。她猛地站起身,顫抖著聲音微弱地喊了一聲︰「不要撥了……」
身子起來得太猛,膝蓋撞到桌子腿上,「砰」得一聲,她渾然未覺疼痛,機械地推開厚重的高背椅子,木著一張臉向門外走去。
陶丹樺詫異地瞧著她,在後頭追著叫了一聲︰「柳妹妹,你怎麼要走?電話馬上就撥通,你跟思齊說句話呀……」
柳絮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地走出大門。大門上瓖著彩色玻璃,五光十色地映出自己的身影,瘦削而單薄;一張脂粉未施的清水臉,平淡無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柳絮只覺得綿軟無力,心里充滿了卑微的怯意。她虛弱地退後幾步,方邁著沉重的兩腿走出了這間西餐館。
她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四處游走,不渴,不餓,也不覺得累。
不知何時,天色漸漸暗了下去,起了涼風,涼風里夾雜了細微的雨絲,吹到臉上冰涼的。街邊的人家開始陸陸續續點起了燈,夜幕降臨了。
柳絮茫然望天,那漆黑的天幕暗沉如鍋底,無月,無星。雨絲漸漸連成了線,衣服很快濕透了。
街上的行人加快腳步,急匆匆地四散奔逃,不多時寂靜的街上只剩下柳絮一個人。雨勢越發急了,周遭水霧蒙蒙。白茫茫一片。
柳絮繼續慢吞吞地在無人的街頭游蕩,衣服早已里外濕透,濕涼得貼在身上。
她走走停停,站在空無一人的雨地里,茫然四顧,卻發現迷失了方向,一時間不知身在何方.她索性坐在了馬路邊,兩手抱膝,頭埋進了臂彎里,一動不動地蜷縮著。
有一輛軍用吉普車呼嘯著急馳而來,水花飛濺,直潑了柳絮滿頭滿身。她渾身一機靈,茫然抬起頭。那輛車本來已經從她身邊飛馳而過,卻突然一個急剎,輪子在積水里打著空轉,戛然而停。
一個高大的男子從車上跳了下來,腳步匆匆,踏著積水直直地沖柳絮走了過來,在她身邊蹲下,雙手扳住她的肩膀,焦灼地叫道︰「柳絮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柳絮抬眼望著近在咫尺這張清俊的面容,身子不停地打著冷戰,顫抖著雙唇哽咽地叫了一聲︰「宋少陵——」
柳絮的面龐慘白如紙她的頭發濕成一綹一綹地往下淌著水,嘴唇烏青,臉上一片水跡模糊,分不清是雨是淚,那單薄的身子象發瘧疾一樣不停地發抖。宋少陵的心揪成一團,板著她的肩膀,皺著眉一迭聲地問道︰
「出什麼事了,你快說話呀」
柳絮只是搖頭,嘴角輕輕上勾,唇邊漾起一抹虛弱的微笑,輕聲道︰「宋少陵,你說過要娶我,還算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