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巍山因其峰體巍峨,林木茂盛,四季常青而得名。
在文人墨客眼里,這座連綿了百余里,還未經人工開采過的奇峰異巒有著野性與神秘的美;可是對于世代生活在這里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的隘口村村民來說,這種美太虛幻。
危機四伏的森林深處與滿山的懸崖峭壁阻擋了人們走出深山的腳步,年年月月只能靠山吃山,過著陳舊落後的生活。一年又一年,村民們漸漸厭倦,甚至開始憎恨起這個養活他們的大山。
隘口村位處翠巍山中的一個小盆地里,建制上被長者稱之為‘村’,不過方圓二十里地。經過一代代人的努力,以前荒蕪貧瘠的深山盆地上建起越來越多的房屋,開墾了足夠的農田生產糧食和桑麻。住了將近千余戶人家的隘口村,儼然一個小鎮的規模。
例外的是,隘口村的村民並不是一個姓的。
根據祖譜的記載和長者的口傳,不確定是哪一年,一個富商帶著家眷僕佣二十多號人,因為逃避兵災而躲進這個深山險地。富商臨終之際叫人將剛來這里時帶著的一行人的名冊拿出來劃分成四份,隨著人口的增長發展為現在的方東村,楊南村,周西村,賀北村,
住在東村的方姓一族則全是那富商的一脈子孫,身份之尊,居于隘口村首位,但是到了方小微這一代,卻漸漸沒落了。
雖然說祖宗的根落地在這里,不過即便是坐牢,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了十幾二十年都會覺得心頭長草,想破腦袋也要越獄去看看外面的天,更何況說隘口村近千余人世代窩在一個地方,總有一兩個不安分的人。
想當年逃難來時是因為外面多戰亂,但是腦袋稍清醒點的人都能明白,現今至少已是幾百多年以後了,什麼仗也該打完了吧?說不定國號都異名了。
于是,在二十年前,以方家長子也就是方小微的爸爸方遷領頭,帶了楊南村的楊義,周西村的周麻一行三人,翻山越嶺,披荊斬棘,誓要走出大山,看看外面變成什麼樣子了。
然而,半年後回來的只有方遷和楊義。周麻則迷上了外面的世界,居然撇下山村里的父母和剛過門的媳婦,在三人剛剛走進一個名叫柳蔭鎮的地方時自個兒‘失蹤’了!這一消息傳到隘口村,周麻即遭到眾村民的唾罵與譴責。
然而這又能怎麼樣呢?
周麻終歸是不會回來了,而大家還得呆在這山窩窩里生活下去。
方遷坐不住了,作為村中的領頭人物,他毅然決定要打通一條出山的路。
山路險峻,但對于世代靠山吃山的村民來說,只是徒步遠行有些累人的事。真正讓人止步不能前的是,翠巍山與外面接壤處,有一條寬百來米的大河阻攔。如果不越過這條天險,要出山就要繞一個大圈,多走九十多里路。
別以為這段山路簡單,這樣一來,長途跋涉的人必定要在山中過夜,這樣將會面臨更多諸如野獸襲擊,瘴氣和滑石的危險。
經過村中幾個長者的商討,方遷選擇了年中四月大河水位最低的時候動手,發動村民合力絞了幾根粗藤條,用桐油浸泡後,繩口系上大石,用古老方法制做的拋石器拋至河中,再由水性好的人游水過河,將藤條帶到河對岸固定好。
這樣一來,村中總算有一條通往外界的路了。不過就是這樣險峻的一條出路,也只有膽子大,身強體壯有毅力的青年壯丁才敢走一遭,村中的老弱婦孺依舊是望路興嘆。
方遷雖為領頭人物帶繩過河,打通了這條天路,卻沒有福氣再去外面看看。他的兩條腿因為長時間在初春寒氣未退的水中浸泡,年紀輕輕就落下病根,使不上力,連從村里走到那條索道前的這段山路都無法堅持。
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有了充足的準備,楊義的第二次出山不再像第一次那麼倉促。
兩個月後他回到村中告知村民,外面已改幾朝,如今的政府已經知道了這里的情況,正在準備機械修一條鋼筋混凝土的跨河大橋,並建議村中適齡的男孩出山去讀書,以免誤了成年後的前程。
雖然村民們還無法理解‘鋼筋混凝土’的含義,不過對于讓孩子出山去讀書學習的建議卻是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
如今的方遷雖已無力再為獨子方正輝掙取出山讀書的盤纏,但他的傷病是因為修橋而來,大家伙心里都記著吶,楊義剛一挑了話頭,立即有數十名村民主動提出,分擔方正輝出山學習的費用。
就這樣,方正輝連同楊義的兒子楊岩等一起十幾個孩子出山求學。春去秋來十一載,楊義讀到了高二因為堅持不下來而休學,大他半歲的方正輝則繼續讀高三,立志要考大學。
這十幾年來,政府所說的大橋一直未見動工。不過當年那根跨越天險的藤條卻是換成了較為安全平穩的鋼索鐵板橋,村中也陸續通了電,裝上了衛星電視等通訊設備。
眼見年底了,方正輝卻還沒回家,只是打了個電話,方家在得知他要到一個月以後跟來旅游的一個團隊搭伙坐大巴回來,心知他是想省錢,不禁記掛得很。
一個月後,讓方家牽腸掛肚的方正輝終于回來了,他一放下厚重的行李包,就懷揣著一個渾身漆黑的牛皮盒子跑了出去,一路狂奔大叫︰「小微——」惹得一同坐車來這兒的旅者不禁側目。
路過田埂邊歇息的幾個婆姨身邊時,多嘴的婦人忍不住暗笑︰「這孩子,書讀得比楊岩好,腦子卻讀傻了罷!」
方正輝渾然不覺別人異樣的眼神,倒是半路跑出來的一個少女讓他剎住了腳步。
這女孩子正是當年獨自離開隘口村的周麻留下的孩子。再說那周麻真是害人不淺,丟下那剛過門的妻子不說,還在新媳婦肚子里留了種,正是眼前這女孩子周美了。
周麻的老婆改嫁不成,只得忍氣吞聲生下周美,這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愛,懂事之後又常听鄰里嚼舌根子,說她那記憶里從未見過的負心漢爹的壞話,即便那狠心的爹真吃了狼心狗肺,她也會覺得耳根子刺得慌。
長期在這樣心理不平衡的環境中長大,周美的性格與村中其它女孩子都要陰柔得多,早早的就開始像大人一樣謀算起左右鄰舍起來。
或許在同齡的女孩子眼里,周美只是有些耍心機,嘴里的閑話多了點。但在從小在一群剛硬正直的男人堆里長大的方正輝眼里看來,周美那種從細眼角里都能看到的媚態讓他不自覺的躲避。
不過,不知從何時開始,周美竟對方正輝暗生情愫。
也許是她從小的生活中就缺少某些東西,方正輝的堅強正直與豐富的世外閱歷讓她找到了,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不管方正輝喜不喜歡,她都會主動湊上去,俏生生的叫了句︰「阿輝!」
方正輝看到周美的臉時,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她比以前更會打扮了,更加的魅人心魄——可是他不喜歡。
畢竟是同村,即便周美的父親被村民罵得多麼禽|獸不如,可周美不是周麻,這個不能一概而論。方正輝在心里尋找著平衡點,憋出一句干澀的話︰「周美,我找小微你看見她在哪里了嗎?」。
周美聞言,臉上的微笑開始發生變化,她‘咯咯’笑出了聲︰「喲,阿輝,你可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是十年前你從學校回來要找你妹妹,我可是馬上會告訴你的。可現在你可不能總纏著你妹妹,她說不定一年半載後就嫁別人為妻了。」
方正輝在心里將她的話迅速的消化了一遍,立刻覺得與這女子沒什麼話好多說了,正要找借口離開之際,他看見幾米遠外的田埂上一個老頭子扛著沾滿泥土的鋤頭慢慢走了過來,他不由得一臉歡喜,一陣小跑的沖了過去︰「爺爺——」
那老頭子正是方正輝的親爺爺,自從父親的腿半殘後,家里一半的農活都落在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身上,但是他只是會囑咐方正輝好好讀書,半點不談自己的辛苦,對此方正輝心里有深深的感恩于愧疚。
爺爺听見有人喊他,眯了眯眼看清方正輝的模樣後,他充滿喜悅的笑在滿是皺紋與滄桑的臉上漸漸散開來,慈祥得讓方正輝有些心疼。
「正輝回來啦——。」他想了想才再次徐徐開口道︰「這次出去有快一年了,你給爺爺帶什麼好東西沒有啊?」
方正輝聞言差點從田埂上滑到田里去,猶豫著要不要把手里的東西放到背後去,而爺爺已然看到了,走過來的步子也明顯快了許多。
爺爺還是童心不老,看到這點沒變,方正輝心里還是比較安慰的。
他的這個爺爺,不愛吃,不愛玩,就是對村外的新鮮玩意十分感興趣,不過最多也就一年的熱情。去年給他帶回來的一款山寨PSP估計已經被他玩膩了。
可今天這個禮物是給同樣辛苦操持家務的妹妹帶的,斷然不能給他了——給他他也不會玩啊——而且實在是太貴了,勤工儉學了大半個寒假的薪資也只夠他租來一個月時間。如果像上次那個收音機不慎被爺爺拿螺絲刀給拆了,那他可賠不起啊。
看到爺爺走得近了,方正輝心里有些發顫,小心翼翼的岔開話題︰「爺爺小微真的快嫁人了嗎?」。
說完這句話,方正輝突然覺得自己該找個洞鑽進去。什麼話不提提這句,萬一周美那丫頭是忽悠他的,他現在這麼跟爺爺說,不是推風助瀾的讓爺爺快點籌措把姐姐嫁出去嗎?
爺爺怔了怔,陷入沉思︰「誰告訴你的?」
方正輝正想著怎麼把這話題再給岔過去,就听爺爺身後傳來了姐姐方小微的聲音︰「小輝,你回來啦!」
「小微!」方正輝如遇救星,立馬將爺爺撇在一邊,朝方小微跑了過去,同時將手里的黑色牛皮盒子從背後挪到身前,一邊跑一邊興奮的說道︰「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方小微停下腳步,看到那盒子的小巧精致,伸手拿過來的動作也小心翼翼得多。方正輝一把接過姐姐背上背著的沉甸甸的柴火,看著方小微一臉期待的慢慢打開那盒子。
「咦?這是什麼啊?」
「你猜。」
「嗯我猜不出來,你直接告訴我吧。」
「這是照相機。」
「就是你說過的那種可以把人的樣子印在紙上的機器?」
「對對!而且這種是立可拍相機,我現在給你照一張,立刻就能洗出來。」
方正輝說著,迫不及待的拿過相機給站在田埂上的方小微拍了一張。果然,相片慢慢從相機上印了出來,方正輝將相片捏在手里迎風朝方小微抖了抖,略帶調侃的說道︰「小微,你還蠻上像的嘛!」
方小微滿臉寫著疑惑︰「什麼意思?」
方正輝快語道︰「就是說你長得漂亮!」
他這句話因為有些得意而故意放大了分貝——自己的妹妹是個美人胚子,當哥哥的得意一下是正常的——可這句話傳到了有些依依不舍還沒走多遠的周美耳朵里,兄妹間相互的夸贊不知怎的讓她覺得格外嫉妒和冒出恨意,重重的踢了一下田埂便快步跑開了。
即便是在自己的哥哥面前,頭一次听到這麼直白的夸贊,方小微的臉上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熱,為了掩飾這點不自然的表情,她忽然揚起巴掌拍在方正輝頭頂︰「出去快一年,又忘了我說的話了?叫姐姐,不是叫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