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父親開始納妾,瘋狂的納妾,一個又一個年輕又嬌媚的少女,慕容山莊成了一個充斥著濃妝艷抹的地方,她們向父親獻媚求歡,迷戀他威武英俊的外表,迷戀他傲視群雄的身價。
他是武林的神話,注定要以天的姿態遮蓋我的頭頂,世人皆贊他風流倜儻,由我看來,不過是對著結發妻子,倦了,厭了。
母親蘇秋,冷眼旁觀那些初進門的女人,然後拉著幼小的我道︰「溯月,你說是娘好看,還是她們好看?」
我厭煩了這樣無休止的詢問,因為她需要的不是答案,她會自言自語道︰「她們不過是我年輕時的樣子。」用這樣的話語來麻痹自己,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跑出這個流淌著陰郁的屋子,它讓我感到窒息。
我沖到父親面前質問,他只是笑而不答,故作輕松的和周圍手下調侃道︰「我的溯月也到了喜歡姑娘的年紀了。」我還沒有回神,他便帶了一個姑娘出來,說是送我的生日禮物。
她是我第一個女人,桑休,明眸皓齒,甜美討喜。
對于一個情竇初開,還未了解女人的少年來說確實是個尤物,她陪我說話,逗我開心,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快樂時撒嬌,生氣時嗔怨,在我身下曲意求歡,亦醉亦迷,我開始對女人這種奇怪的東西感興趣。
那天夜里,父親的一個小妾偷偷爬上了我的床,卻被母親發現了,我現在還清晰記得她欣喜若狂的扭曲的臉,拖著那個可憐的女人沖進父親的房間。
後來那個小妾死了,父親沒有株連其他女人,只不過又迎了另一個相似的。
那天我踏進母親小屋,她睜著眼楮,形貌枯槁,見我進來,裂開毫無血色的嘴唇嚅動︰「我恨你們。」鮮血順著嘴角滴落,我驚恐的要撬開她的嘴,卻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死寂的表情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便差人置辦了棺木,又回去女人堆里。
那一刻,我恨他,恨他無情無義,也恨我自己。
幾年未歸的姨母蘇憂回了莊里,帶走了母親的骸骨,她長得很像母親,更年輕,更漂亮,我看到父親眼里的和愛戀,火一般,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姨母無視那種目光,只是冷冰冰道︰「要不要跟我走?」
我厭倦了這種壓抑虛偽的生活,我帶著桑休跟著姨母離開了慕容山莊,改姓公孫。
我辦了個戲班,開始游歷,見識了無數的人和事,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有意無意的模仿父親的那種風流倜儻,對著每個人都能流利的說出恰如其分的甜言蜜語,原來人真的是容易滿足的生物,尤其是女人,隨意一個微笑就能瓦解她們的戒心,就像山莊里那些女人,膚淺而虛榮。
我喜歡看她們為我爭風吃醋,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我不相信什麼愛情,當年父親定名挽秋山,昭示對妻子的深愛,可是到頭來不過是挽留了一具行尸走肉,一抹怨恨孤魂。
桑休總是纏著我說那個字,我覺得惡心。
女人總是希望用愛去束縛男人,而到頭來不過束縛了自己,一如我的母親。
直到我遇到那個叫司馬旌千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她,她坐在碼頭邊,抱著一只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身形瘦弱嬌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只是那雙眼楮,半眯著慵懶的看著江面,好像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一個奇怪的小乞丐,于是我很好奇,卻見她手上傷痕累累,衣服上還有些血跡,突然覺得很憤怒。
她見我幫她抱扎傷口,一瞬間的疑惑抬頭看我,我愣了半晌,這不像是一個十幾歲少女應該有的眼神,仿佛歷經無數滄桑疲憊而彷徨,她突然低頭靠著我的手開始哭泣,我只覺得那感覺很悲傷,那一刻,我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拋下她。
我以為不過撿了一個小丫頭,她清秀無害,沉默寡言,放在舞台上都能被人遺忘,我依然放浪形骸的生活,逗逗女孩子,排排戲,偶爾跑去和阿星說兩句,但是她總是很防備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奇怪,難道我的長的不好看?
後來我開始觀察她,發現她不是防備我,而是防備所有人,或者說她在刻意保持一個距離,對每個人微笑,討好獨醉她們,小心翼翼,不多說一句話,也不多管閑事,偶爾露出一種不符年齡的眼神,欣賞著每個人的表演,是的,這種目光讓我覺得自己似乎在演戲,而她,是個旁觀者。而每當我露出懷疑目光的時候,她又不著痕跡,誠惶誠恐的作出謙卑的小丫頭模樣,仿佛剛才的都是錯覺。
真正開始注意到她是因為無名,我沒有想到這個讓人記不住的女孩子竟然能做出如此別致而漂亮的衣服,無名是個高傲的人,我尊敬他並不完全因為姨母的原因,而是他身上有種武林高手才有的氣勢,這種氣勢讓他遠離了所有妄圖接近他的人,他的注意力永遠只在衣服上,所以千面戲班會出名,他功不可沒。
于是旌千成了無名的徒弟,不過由我看來,她沒有太多的選擇,至少比起廚房可有可無的丫頭來說,這個身份能讓她更好的生活,她開始努力做衣服,用那些廢棄的邊邊角角,像指尖有仙法一樣,變幻出讓人驚嘆的美麗。
她和胭脂那天在船艙的表演推翻了我對她所有的看法,我懷疑,震驚,然後陷落,一個小乞丐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才藝,她到底是誰,我已經不想知道,也許是不敢,我只在意她站在舞台上揮斥方遒的灑月兌,亦男亦女,演繹著無數小人物的愛情。
她成功了,有錢有名,甚至可以點石成金,可依然那副小丫頭的模樣,懶散順從,恣意而為,見到我畢恭畢敬的叫「公孫少爺」,然後留下少的可憐的銀子,把賺來的錢都交給戲班,我知道,她在還債,因為我救了她,可是她這樣做我不喜歡,我並不缺錢,這讓我覺得她在做好準備突然不見了。
我開始嫉妒無名,至少她還願意和無名斗嘴,甚至是歐弟那只狗也可以輕易掠奪她的微笑,我開始發揮自己風流溯月的本性,靠近她,逗她說話。
她不會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害羞或者受寵若驚,只是了然清明的坦然,無所謂突如其來的好處或者壞處,微笑,傻笑,狂笑,淑女的笑,放肆的笑,有時候我很奇怪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寫出的戲本纏綿悱惻,綿延如初春細雨,而自己的情緒卻像晴天落大雨,或者像突然被笨歐迪咬了一口。
我問她到底什麼是愛情,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懂什麼,為什麼可以演繹出那麼感人的劇目。
她低頭想了想,告訴我她听過的一句話︰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那你的塵埃里開出花了嗎?
我最後還是沒問,因為我知道她自己也不信,台前台後完全兩個樣子,她只是淡淡的笑,說只要「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不過人世冷暖賺人錢,戲散了,不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听那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心里生疼,仿佛天地之間就只有她一個人,冷漠的重復翻面具的動作,卻無人欣賞,很想把她緊緊地拉進懷里,告訴她,忘記以前的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自己都無法忘記過去。
每次我開始憂郁的時候,她又會煞風景的拿起自己的小錢袋開始數錢,丁丁當當的把我醞釀的感情都吵的狂奔而去,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後來我收到了父親的信,那麼多年,他第一次寫信給我,希望我回去繼承山莊,多麼可笑,父子之情抵不過一個破山莊,他到底關心我,還是關心其他,我不想知道,也不希罕。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卻越喝越清醒,借酒消愁愁更愁果然是真的,我進了院子卻看到她也在喝酒,卻神色平靜,悠然的坐在石桌上看著星空,那一剎那,突然覺得她美極了,沒有華麗的衣裳,沒有奪目的容貌,就這麼肆意的斂下睫毛,無意識的向我看來,我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滿了,滿滿的都是她唇邊嘲諷的笑,真是自私的丫頭,連點點憐憫都不會給,那樣的神情沒有委屈,仿佛獨自登台,排除所有人的存在,不留一點驕傲給別人。
我要打碎她的笑,搖晃著沖到她跟前,她略皺眉的扶住我,而我卻圈住了她的腰,縴細如少年,我不禁疑惑,一個如此脆弱易折的身軀里怎麼會有那麼剛強而不屈的靈魂?
那一刻,我想誘惑她,對付一個女人,最高超的武器是腦子,而最直接的卻是肢體,一個擁抱,一個吻,還有眼神,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中好手。
旌千,我抓到你了噢。
為什麼喝酒?
那你為什麼喝酒呢?
旌千,你說是不是愛的越深,恨的就越深?
也許。
那我不要恨他。
只有徹底遺忘他,才是最深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