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瞥火光在一點點地靠近,一個太監提著燈籠慢慢地走到婉兒的面前。他瞪著一雙疲憊的眼楮,隨意地瞟了她一眼,即使見到她臉上蒙著面紗,也沒有多在意,只是淡淡地說,「這麼晚了,不要在宮里亂走。」
婉兒依然窩在地上,沒有站起來,他奇怪地看著她,「為什麼還不走?」
「我……我……走不動了」
「你要去哪里?」
「不關你的事兒。」
他微微地笑著,「我負責值夜巡邏,你說關不關我的事兒呢?」
「那你把我抓起來好了,反正我就要被凍死了,在哪兒死都一樣。」
他不再笑了,而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背到了他的背上,「你要去哪里?我背你去。」
「你背我去?」她不可思議地反問著,這宮里還會有好心的太監嗎?她無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不抓我,就別管我了。凍死也是我自己的事兒,你如果閑著無聊,就到別處去轉悠吧。」
「我好心幫你,你居然不領情」,他的聲音听起來並沒有動怒,反而含著暗笑,「可就算你凍死,明早兒我還要給你收尸,多麻煩啊。我寧願現在麻煩點兒,明還能睡個安穩覺。」
「是嗎?那我要出宮,你也會背我去嗎?」
「什麼?」這一次,他的聲音加大了分貝,將臉側到一邊,稍微能夠看到她的白紗巾,「你說你要出宮?」
「是的」,她坦白地回答著。反正也沒有什麼好懼怕的,死或活對她來說毫無差別,「我要出宮,如果你不肯背我去呢,就抓住我,或是放下我明早再收尸。一切都隨你便。」
他笑了笑,很是苦澀,「沒想到這宮里還有你這樣的怪人。可你應該知道,宮女是不能出宮的。」
「知道又怎麼樣,放我下來。」她不耐煩地催促著,在他的背上胡亂扭動著身體,「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就別理我。」
他固執地不肯把她放下來,忽然開口說,「如果我能幫你出宮呢。」
「你幫我?」她愣住了,這個太監是怎麼回事兒,警惕地看著他的側臉,天啊,她竟然看到了短短的胡須,「你……你不是……」
「嘿嘿,被你發現了」,他不以為然地笑著,「我送你出宮吧。」說完,他背著她就開始朝著神武門的方向走。
「你……瘋了嗎?你會被發現的」,她胡亂地扭動著身體,想要從他的背上掙月兌下來,「我的事兒,不用你管。」
「那可不行,我在這條路上等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等到你,怎麼可能讓你自己走呢。」
「等我?你為什麼要等我?你究竟是誰?」她緊張地抓住了他的肩頭,雙手不住地抖動著,手背已然被凍得發紫,血管清晰可見。
「婉兒姑娘真地不認識我了嗎?我可是永遠也忘不了你的聲音。每次見面,你都是這樣對我大喊大叫,想忘都難啊」,他半開著玩笑,步履矯健地向前走著,神武門前的燈火漸漸地出現在他們眼楮,兩只碩大的燈籠在冷風中來回搖擺著,明滅的光芒灑在地下,竟然一個守門的清兵也沒有。
「你是……」,她拼命地回憶著,在腦海里不斷搜尋著他的映像。伏在他的背上,她只覺得這個背影如此熟悉,熟到總是和她的生死連在一起,「你是……在德州……」
「總算想起來了」,他加快了腳步,「主子命我日夜在辛者庫的門口恭候姑娘。主子說,你一定會出來找他的。」
「主子?你是說四……阿哥」,她顫抖地念著這個名字,即使她那樣絕情地拒絕了他,他依然還在等著她,她……淚水化成晶瑩的冰珠從臉上滑落,一顆顆地墜到他的背上。為什麼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如此巨大的震撼。他對她越是好,越讓她感到愧疚。一直以來,只有他努力地向她靠近,可她一次次無情地將他推開,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每次看到他臉上那冷漠的表情,她只以為他的心就是一塊毫無感情的寒冰,然而,他是如何才能將自己的痛苦隱藏在那張冰冷的面具後面的,他所經歷的失望與傷心是她永遠也無法體會的。
可是……她拼命地拍打著他的後背,「放我下來,我不要去見他,不要去,快放我下來,我……嗚……嗚……我不能見他……不能讓他見到這樣的我……求求你了……放我下來吧……」
「婉兒姑娘,你怎麼了」,他依然沒有放下她,「主子就在神武門外等著你呢?」
「什麼?」她徹底陷入了慌亂里。
「每天晚上,主子都會在門外等著你,半個多月來,夜夜如此。」
「四阿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啊?」,她最後的防線頃刻間崩潰了,她再也沒有勇氣漠視他的感情,她越是想要逃,想要躲,可他總是如影隨形一般,無論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難道他就是她一生的羈絆嗎?一個永遠也撇不開擺不掉的糾纏,仿佛寄生的兩個人,生生世世纏繞在一起,永不分開嗎?
——如果是這樣,你還能接受一個如此丑陋的我嗎?
她害怕,一直留在他腦海里那個美好的記憶會隨著他們再次地見面而消失不見。她已經沒有信心再去堅守任何東西了,即使是和他的這分感情。這是她心中僅存的溫暖了,難道也要親手把它毀滅嗎?
神武門就在面前,沒有一個人守在那里,這又是四阿哥的杰作吧。他背著她輕而易舉地跨出了紫禁城最後一道門檻,出來了,徹底地離開了。門外的風依然刺骨的寒風,她攥緊了拳頭,緊張地朝著角落里那道柔和的燭光瞟了一眼。
一輛馬車停靠在那里,密封的車廂里,隱隱地透著朦朧的火光,一個男人的影子映在門簾上,倦乏地依在靠背上,低頭深思著什麼。那就是四阿哥,獨自一人守在皇宮的大門外,等待著她。
婉兒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放我下來吧,我想自己走過去。」他放下她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她一步步地向四阿哥靠近著,這條只有幾百米的路,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腦海里閃爍著他們過去的點點滴滴,初見時的冷眼相對,臨行時的不舍告別,危難時的挺身而出,分離時的苦苦守護。他就是這樣,一直默默地為她付出著,卻從來沒有得到她的回報。
此刻,她真地很想全心全意地去愛這個人,可是……手放在車簾上,不住地顫抖著,她卻沒有力量掀開存在他們之間最後的屏障。她怕到了極點,怕他見到她的臉時,眼中流露出的厭惡表情,那將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婉兒,是你嗎?」簾上的人影微微晃動著,從靠背上坐直了身體,一遍遍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是你嗎?是你嗎?婉兒,婉兒……」
「我……」淚水堵住了她的喉間,發不出任何聲音,哽咽地哭泣著,緊緊地攥著簾布的一角,劇烈地抖動著。
「婉兒」,四阿哥沖到門口,想要揭開簾子,但被她死死地抓住了。不要,不要,不要啊……可她已經力不從心地頹然下來,慢慢地松開了手,忽然簾子猛地被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