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青歌便拎了籃子往市場買菜。家底雖盡，可每日總還要果月復。李銘照例會給她留一把新鮮的菜，她從起初雖感激卻難為情，到如今感激中滿是無奈，這小小一把菜葉也不知藏了多少情緒。她將青菜裝進籃中，正要道謝，卻听阿秀道︰「青歌啊，你往前頭走一些，看看那個小姑娘是不是你家青瓷呢？」
她一驚，青瓷？扭頭就朝阿秀說的方向望去，菜場人頭攢動，一時也看不清楚。
阿秀又道︰「從前青瓷都和我們打招呼的，最近看見了反而不說話了，也不知是怎麼的呢？你趕緊過去，興許還能找到。」
青歌應了一聲，忙擠入人群奮力搜尋。終于，她在一個菜攤子前看見了青瓷。那小小的身軀蹲在菜攤子旁，正從地上挑揀被人丟棄的菜葉。來來往往的人路過踩過，她咬著唇，捏著指頭將那些相對干淨和完整的菜葉撿進身後的背簍里。
青歌的淚一下子沖到眼眶，她大跨幾步上前，顫聲喚道︰「青瓷，青瓷……」
原本專注的青瓷恍惚間听見有人喊自己，抬起了頭，頓時一喜，噌一下就站起了身子要撲過來，但突然，她又站定了身子，露出遲疑的神色。
「青瓷，你怎麼在這里？你怎麼了？」青歌看她神色不對，走上前去就要拉她。不料，她猛一轉身，拔腿就跑，竟連方才收集的菜葉灑落一地也顧不得了。
青歌愕然愣在原地，好幾秒後方才回神，見那身影尚未跑出視線，便也甩開腿腳追趕。沒幾下就追上了青瓷，她狠狠抓住她的肩膀，拽得她踉蹌著停了腳步，轉過臉，早已布滿淚水，顫悠悠的喚她︰「大姐……你別抓我……茆」
青歌惱道︰「我喊你，你跑什麼？莫不是送了人家，就不認親生家了？」
青瓷听了這話，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撲進青歌懷中死死抱住。青歌被她哭得心傷，便收了怒氣拍她的背，讓她平靜下來，又問道︰「你到底是怎麼了？跑得那麼急？你怎麼沒去學堂了嗎？」
青瓷只是哭，顧不得回答，好半天方才擠了一句︰「今日學堂郊游，七姨不讓我去。」
「哦。」青歌心底一痛，到底不是親生的，說是待她好，其實也不過如此。「不去就不去，你跑什麼？」她追問。
青瓷咬著唇角，抽噎道︰「我不敢認。」
「不敢認？」青歌驚詫不解蚊。
「前幾日我偷著跑回墨家園，被她知道了，她打了我一頓，要我以後不得隨意回園子，不得隨意見你們……」青瓷帶著哭腔的聲音，听進青歌耳中竟宛若撞鐘般轟轟作響。
那是七姨？那個說會待青瓷如親生女兒的七姨？她怎麼能這樣對待青瓷？她到底想要干什麼？青歌渾身顫抖的抱住了青瓷，這才發現青瓷的身子早已涼透，她是怕孔歆怕到骨子里了。
青歌心頭火起，拉了青瓷的手就往墨家園的方向走︰「走，你今天就不必回去，以後也不必回去，我還不信她敢來搶人！那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我們回去跟阿娘說，戳穿她的面具！」
青瓷卻直把身子往後墜，死活不肯︰「大姐，大姐……阿娘決計不會認我了，我曉得的。她要是肯留著我，那天就留了。她就是不要我了，大姐……我不回去，我若回去了，七姨會打死我的。」
那張宛若女圭女圭般可愛的臉龐，不斷涌出的淚珠終于砸痛了青歌的心房，她無奈的松開了手，望著那近乎倉皇離開的背影，想起這一切是她無法挽回和改變的命運，不由當街掩面痛哭。
回到墨家園中，青歌仍一臉的黯然，穿過荒廢的花園，抬頭她卻嚇了一跳︰「阿娘？」她月兌口驚呼。
只見孔佳妍竟直挺挺的站在園子盡頭，單薄的睡袍白慘慘的搭在她的身上，寒風凜冽，那袍子不斷的鼓動飛揚，好似下一秒就要連著人也卷走。袍子下依舊是一雙赤足，早已凍得通紅發裂。
「阿娘，你怎麼下來了？是我回得晚了嗎？」青歌扔了菜籃，上前就要扶她。
她卻搖了搖頭︰「別過來，我不等你。」她只是定定的望著園子，落葉枯枝滿地，顯然許久無人打理。那些往日茂盛的花草仿佛沾染了墨家的霉氣，一株株接連死去。
「這園子終是廢了。」她喃喃的說著，而後一陣劇烈的咳嗽。青歌急著哄她進屋，伸手扶她，卻被她避開了。她的頭發亂蓬蓬的飛舞，擋住了蒼白無色的臉。
青歌忍不住，失聲哭道︰「阿娘你這是何苦，明明舍不得這個家，卻還不肯愛惜自己。你若是肯好好的吃藥休息，好好的活下去，這個家哪能如此冷清？」
孔佳妍漠然回道︰「我原也沒那個能力，只是舍不下老爺留的園子，來看最後一眼。」
「阿娘……」青歌正想不管，又想起青瓷的事，道︰「我方才買菜遇見了青瓷……她說，那天她回園子，被七姨打了一頓……」青歌一邊說，淚水一邊又掉了下來︰「阿娘，我們橫豎不差青瓷一口飯，把她接回來吧！」她求道︰「你沒見到她害怕的樣子，我這心底一陣陣的疼……」
孔佳妍面無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半晌，才幽幽轉了個身，搖搖晃晃的往屋里去，留著背影給青歌︰「送出去的，哪有再要回來的。不來就不來吧，各自的命，都是命。」
青歌壓抑的情緒噴薄爆發︰「什麼命！青瓷會受苦還不是你給送走的，你肯認命為何不肯認錯呢？倘若現在將她接回來，只不過撕破些臉皮，往後青瓷也不必挨打吃苦頭，這點輕重難道你分不出來麼？阿娘，你倒是能眼楮一閉，撒手不管，我不能，文生不能啊……
「不能？」孔佳妍重復著，腳步卻一步未停，她突然嘎嘎的笑了起來︰「你倒是說對了，我是從來不肯認錯，只覺得面子上掛不住，我又如何去把她要回來？過幾日我死了，你們再去想法子吧。」
這干澀的聲音裹進寒風中，凍僵了青歌的心肺，撕裂了青歌的肝腸。她惱恨得對著一旁的菜籃子抬腿就是一腳，菜籃子咕嚕嚕滾了出去，青菜豆腐掉了出來，白白碎了一地。她的淚嘩的一下又決了堤，禁不住蹲在原地放聲嚎啕。
二樓走廊的孔佳妍，靜默的望著她縮成一團的身影，良久，張嘴，一口血嘔了出來。
時候，差不多了。